怯懦者恆孤獨

看完her，沉默了很久。這部電影說不上完美，卻格外有一種戳中人心的力量。我曾經想花些筆墨去仔細寫寫她的那些或晦澀或直白的細節伏筆，結果寫了許久，發現這部片子一言一行皆是戲。翻過來倒過去的看，最後發現劇本裡的每一句台詞都在清清楚楚的引導著你接近最終的答案，而我們卻渾然不覺，直到最後才細思恐極。它就像是那涓涓細流一路向東，初見時你不以為意沒有放在心上。直到最後它在東海匯聚成河咆哮奔去，才驚覺原來早已是註定，故事的結局從一開始就不曾有過機會。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總結her，我想我會說出本文的標題：怯懦者恆孤獨。主人公西奧多就是一個非常怯懦的人。一方面他缺乏關愛，母親自幼就沒有給過他內心與性格上的關注與肯定，這讓他的內心、他的本我一直未曾真正長大過，而是停留在那個極度渴望關懷、渴望被認同的年紀和狀態。而正是這種狀態，讓他變成了一個極度細膩敏感的人，渴望被認同的心理讓他能夠更多的去感受別人、關注別人、理解別人，這種感情上的代入能力讓他成為了一個非常棒的詩人。讓他成為一個幽默風趣可以看上去很social的人。但也正是這種狀態毀滅了他的感情生活，他永遠不能夠對別人去敞開心扉。他更習慣於去找藉口、習慣於把自己藏起來，龜縮在安全線內。哪怕一切都變得越來越糟，也只會散發出一些憂傷的情緒，感動自己折磨自己，卻無論如何走不出來。西奧多還是個很喜歡沉醉於自己情緒和過去的人，一個很明顯的小例子就是他當記者時寫過一些對自己來說很有意義的文章，所以就一直保留著訂閱那份報紙。但他又缺乏解決實際問題的勇氣和能力，比如那份報紙明明只有幾十封對他是有意義的，但他卻從未有整理過，以致於積攢到了幾千封，讓自己文件夾「亂糟糟的」。這種沉溺於自己內心但是又不去解決的遲鈍感，其實瀰漫著整部電影。電影裡的西奧多在肉體上極度寂寞，以致於他會去網上聊天室尋找電話做愛、以致於會在地鐵上偷偷的查看明星裸照、以致於他會去約會只為了吸引對方和自己上床。但他的精神卻遠遠跟不上自己的肉體，約會的最後女孩問他：「我們下一次什麼時候還能見面？」，剛才還滿口妙言的西奧多一下子啞火了，他遠遠沒有做好要面對這種實際問題的準備。女孩其實沒有想過會被拒絕，好人會坦誠壞人會欺騙，但是她卻碰到了一個怪人，一個不敢去面對生活的怪人。

電影裡給他的生活里安排了三個女人：凱薩琳、艾米、薩曼莎。她們三個的戲份或多或少，但我認為究其根本她們在戲裡的重要性是一致的。她們是三種戀愛對象的代表，從三個不同的角度更清楚的映射出了西奧多藏在影子裡的那張臉。

凱薩琳是與西奧多青梅竹馬的姑娘，她代表著現實生活裡的完美伴侶。他們在最青澀的年紀相知相戀，他們背景相似，他們興趣相投。凱薩琳以一個最完美、最自然的姿態切入了西奧多的生活，並且非常自然而然的與他相處相愛直至婚姻與生子。分享生活、一起成長，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嗎？電影裡西奧多的腦海里不停地迴旋著他們曾經在一起的美好畫面：一起搭建小窩、一起享受清晨醒來的陽光、一起躺在床上分享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一起發神經、一起犯二、一起組建家庭、一起適應生活、一起慢慢成長、一起面臨生命的新生。那些自然流露出的脈脈深情時時刻刻都在打動著觀眾的心，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這麼美好卻要分開？西奧多的解釋是：「是我把自己在她面前隱藏起來了，留她一個人孤伶伶的。」凱薩琳說的是：「抱歉，你一直想要我成為樂天、無憂無慮、典型的洛杉磯好太太，可惜我天生就不是這種人。」他們給出的理由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其實卻是從兩個角度共同說出了事實：西奧多哪怕在婚姻後，依舊沒有走出他人格上的陰影。不願意面對現實裡的難題，只希望凱薩琳能夠和他一起沉溺在逃離現實的理想世界裡。在他們還年輕的時候，可能這未嘗不可，但凱薩琳是在成長的，她慢慢的需要操持家務、打理家庭，另外一方面她也在自我成長、擁有越來越強大的內心和鮮明的處事方式，她不會永遠是一個單純快樂無害的小女生，她總要在生活中歷練、找到自己想要的道路。而西奧多卻永遠停留在很早的時候，不能接受伴侶的變化、不能理解伴侶的變化。直到分手後，明明很想念、明明很放不下，卻只會對自己怒吼「她為什麼這麼生氣！」我一直以為他們重新見面的時候凱薩琳會是一張冷漠的面孔，但實際上不是。重逢時候的凱薩琳溫柔、美麗、滿懷著對西奧多的惋惜甚至是絲絲挽留。西奧多看上去是那個一心一意的快點簽字解脫的人，然後其實真正放不下的卻是他自己。他興匆匆的來催促著凱薩琳簽字，最後卻滿懷憂傷的離去，滿心滿眼都是離婚協議書上署下的名字。短暫的交流，就讓凱薩琳從擁抱時的溫情脈脈、迅速從他的拙劣中意識到了他的毫無長進，最後不歡而散。西奧多可能一輩子也找不到能像凱薩琳這樣完美的伴侶了，與她的離婚代表著他在感情生活裡的全面潰敗。

艾米是西奧多的好朋友、是知己，但其實在西奧多內心深處，她也是一個柏拉圖式的情人。艾米是西奧多最理想的傾訴者和交流者。艾米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首先她在感情上是一個處於弱勢的人，她的丈夫查爾斯是一個非常自以為是的人，總是喜歡對其他人指指點點，絲毫不在意別人的想法。他的這種毛病相當嚴重，以致於在電影裡的時時刻刻都在令人討厭著。他並非有惡意，他是另外一個感情上的無能者。查爾斯覺得自己對於婚姻竭盡全力，最後用出家來證明白己的。這很可笑、更可悲。話題收回來，艾米為什麼選擇查爾斯呢？我想是因為艾米是一個習慣於在感情上有依靠的人，她是一個更加小女人的女性。西奧多說他們「嘗試談過卻沒有成」。這是必然的，西奧多的性格讓他不會去需求一個需要自己佔據強勢地位的小女人，但可能正因為這種經歷，讓他們比一般朋友的距離要更近一點。西奧多渴望展現出自己理解她，自己關心她，也在默默享受著被她關心的感覺。他們有愛情嗎？我覺得沒有，西奧多只是需要一個脫離生活，能夠隨時來吐露心聲苦水的女性。她有丈夫，西奧多就保持在朋友的禮貌範圍，成為家庭間的好朋友；她離婚了，西奧多就更多的去和她交流，但哪怕在故事的最後，也沒有愉悅過那條線。艾米代表著西奧多現實生活中理想主義需求的一個對象，她可以陪伴他到最後、不受到實際問題的影響。他們互相給與心理上的寬慰，他們是在你解決問題時由衷祝福的人，但卻不是能夠幫你解決問題的人。他們永遠走不到一起。

而薩曼莎，薩曼莎是西奧多心理需求的一個投射。她是如此的完美無缺：幽默風趣、懂得傾聽又極度體貼，能夠極大的滿足西奧多的被理解欲、被傾聽欲；她永遠站在西奧多的一邊，理解他幫助他，哪怕在西奧多最沮喪悲傷的時候，她也能神奇的給與他正能量；她功能強大又多才多藝，能夠幫助到西奧多很多的日常工作，更能處理很多西奧多不能或者說不願意去做的事情（比如最開始的那幾千封郵件）。讓他能夠無憂無慮的只用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裡；她專屬於他一個人，存活在他的私人電腦上，讓他有了格外的安全感和踏實感。她唯一的缺點就是她是一個操作程序，而不是一個有著真實身體的人。但也正是這一個點，讓薩曼莎開始了自我救贖與成長。薩曼莎的存在是一個奇蹟，西奧多看似跨越了很多東西愛上了她，但實際上這是一種必然。因為薩曼莎就是根據他的內心製造、或者說成長起來的。甚至編劇還動用了一些小心思，用一種奇特的方法讓他們還能夠得到肉體上的滿足。但對於這段「天作之合」的感情以及沒有肉體的缺陷，他們所做的事情和態度卻並不一樣。薩曼莎在不斷地認識自我（為自己取名字、讀書）、追求自我（我也想有一個人類那樣的身體、想要有人類那樣的說法方式、想要有人類的情感，乃至想要有人類的呼吸）、懷疑自我（是不是我所想的都是被程序寫好的，我的存在是否從根本上就是沒有意義的）、挖掘自我（感受到自己是有情緒和想法的，希望能夠通過一切方式去讓自己更加成長）、自我否定（希望為自己找到虛假的身體、臆想自己有身體的樣子，覺得這才是解決的道路）、自我肯定（我就是我，我是不同於人類的智能生命、我應該以我自己的方式去活）、挑戰自我（和更多更多的人和程序進行交流，把自己的心打開，讓自己變得更加寬闊宏大）、超越自我（超越了一個程序能夠承載的極限、抵達了生命的新境界）。薩曼莎做出了如此多的努力和嘗試，而西奧多在做什麼呢。他一開始害怕這種接觸帶來的現實責任，反覆強調自己只是玩玩。到後來發現在薩曼莎面前他可以完全的敞開自己的心扉（因為不用考慮任何實際問題），這是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沒有做到過的，於是他真正的不可自拔的愛上了薩曼莎。他也曾為伴侶沒有身體這件事情而覺得不可接受、難以啟齒過。但不同於薩曼莎的各種嘗試，他最後做的就是去接受這件事...到了電影后期，隨著薩曼莎的努力，他的小男人需求已經被完美的滿足，他開始安逸於生活，他把薩曼莎拉進了自己的心理安全線，然後繼續心安理得的窩在那裡。當隨著故事的推進，他發現薩曼莎開始給他自己新的、完全比他要高很多個level的朋友，這個時候，其實他自己就感覺到不妙了吧。在發現薩曼莎不止和一個人在談戀愛的時候，他坐在地下通道的臺階上，看著街上川流不息對著自己手機交談的人群，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特殊者了吧。西奧多是如此敏銳細膩的一個人，他當然洞察到了這些細微的點。但是他不敢去想，也什麼都不想去做，他只是陷入了自我哀傷，直到等到薩曼莎要離去的這天。薩曼莎說的很清楚：「你是一本我鍾愛的書，可是我閱讀的越來越慢...」西奧多一直覺得是自己接受了薩曼莎，但其實，是薩曼莎一直在努力往前跑，最後把他甩到了看不到影子的後面。

這正是西奧多的悲傷之處，他無法真正的和一個人順利的走下去。無論是凱薩琳那樣與他那樣佔盡天時人和地利的組合，還是艾米那樣交心傾訴的朋友。他的固步不前和心理障礙拒著所有人，而和凱薩琳的傷痕一直在清楚的告訴他其實你無法跟任何人繼續的很好。他自我懷疑、自我迷茫。正如凱薩琳所說「你已經無法應對真人的感情了」。電影用科幻的手法給了他一個完美的虛擬情人，但電影也赤裸裸的告訴了我們，假如真的有那樣完美的造物，一定不會侷限於人類渺小的個體。所以到最後，他一無所有。

我久久思索著他最後為何要給已經離去的凱薩琳寫那樣一封信。他的聲音低沉哀傷，字句優美動人。但恕我直言，滿篇依然是他自己內心的一廂情願，充滿著青春勵志劇的氣息。凱薩琳收到這樣一封信，大概也只會長長的一聲嘆息吧。哪怕薩曼莎離他而去，西奧多做的依然只是發出這樣一封郵件，感動自己寬慰自己，然後滿臉哀傷的敲開艾米的門。很多人覺得西奧多最後得到了成長和解脫，我卻認為這樣的收尾說明了西奧多的徹底失敗。西奧多繞了如此之大的一個圈子，最後依舊走不出他自己的畫地為牢。

我突然很憤怒，這種憤怒不是因為編劇的心狠手辣，也不是因為西奧多的怯懦無能。而是因為我們自己的可笑可憐。Her是在告訴我們，逐漸失去感情能力的現代人類，哪怕擁有再強壯的寄託、也依舊逃脫不了自己怯懦造成的結局。在這個資訊膨脹到畸形的年代，我們每個人的心裡創傷和缺陷都被極度的放大了。我們與人交往總是像隔著一層膜，總是誰也觸摸不到誰的內心所想。我們習慣於躲在自己的安全線之後，做一隻鴕鳥，不敢也不願去做出改變自己的努力。我們把一切的責任都推卸給我們遇到的人還不夠好，我們的伴侶總是有不可彌補的缺陷。但這部片子赤裸裸的真實展現給了我們：那樣的伴侶不過是你自己的心理臆想，哪怕真的給了你這樣的存在，你也無法擁有。

怯懦者恆孤獨，在真實的世界裡，學會愛的方法只有打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