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 Jon：被建構的性與愛

囧瑟夫的新片Don Jon講了一個男人的性愛觀如何被porn建構女人的性愛觀如何被chick flick建構的故事。囧瑟夫扮演的Jon是一個sex addict，他總在講他一生中只在意幾件事情：他的復古敞篷車，他的公寓，他的肌肉，他的教堂，他的家庭，他的哥們兒，他的夜店炮友，和，他的porn。比起現實中的姑娘雲雨，Jon更喜歡對著A片裡的女優手淫，因為real life sex遠不如porn sex完美，現實中姑娘的身材和功夫都不如專業人士，和姑娘打炮對他來說只是前戲，半夜從姑娘身邊爬起來對著電腦擼一發才能徹底盡興。Jon的眾多夜店炮友中，滿分選手Barbara憑著她的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和play hard-to-get的公主病上位成為女友，全面入侵Jon本來就貧乏得可憐的生活，她和他一起健身，一起禱告，他為了她去上夜校，放棄打掃房間，把她介紹給家人，在他毀了第N條牛仔褲之後，他們甚至也上床了。但是，她唯一不願和他一起做的，他唯一不願為她捨棄的，是他的A片。Barbara是chick flick的骨灰級粉絲，對著螢幕飆淚痴笑的腦殘。她對男人的要求和Jon對女人的要求一樣，被大眾文化所塑造，男人要做穿著suit坐在辦公室裡的體面工作（服務業不行），不該自己做家務（因為不性感），不能看A片（因為只有盧瑟和變態色情狂才看），更重要的是，不能有秘密，不能有私人空間，要隨時準備為女友奉獻一切。這位紐澤西小鎮女神代表了大部份average girl和below-average girl的想法，很大程度上由於，她們都對瑪麗蘇愛情片入戲太深。

這部電影的藝術價值談不上多高，但非常值得看一看，尤其是在中國，這個性教育完全缺席的國家。我們是如何了解性的？有男友的女生的性知識是男友教的，男友的性知識的A片裡的老師們教的，沒有男友的女生呢，她們的性知識是有男友的閨蜜教的。因此A片裡的老師們幾乎是整個國家幾代人的性教育者，她們的隱性影響力遠遠超過她們直接提供的快感。很多知識女性對A片提供的性教育不滿，認為A片中的女人是被物化的，她們被剝奪了主體性，是供應享受而非獲得享受的被動角色；而且A片裡的男女關係是扭曲的，強化了男人的統御和女人的服從地位。於是她們主張多拍一些女向的A片，將女性對在性愛中被尊重、被溫柔對待、甚至被頂禮膜拜的渴望拍出來，應該讓女人成為慾望的主體，而非慾望的對象。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女人們真的對現有的A片很不滿嗎，而這種不滿是簡單的角色互換可以解決的嗎？

我恰恰覺得，在傳統的male-oriented的A片中，獲得滿足的很可能是女人。因為如果A片這個東西真的有美學的話，它的審美標準一定是下流，下流是什麼意思，就是野蠻的、反文明的、反社會規範的，是將人徹徹底底地打回原始狀態，從而激發最深層的慾望和本能。在某種程度上，它甚至是反人性、反人類的，因為它對區別人與動物的理性不屑，也對建立在這種區別之上的尊嚴和道德不屑。這點上很類似暴力美學，難道那種把人打成篩子的鏡頭不是反人類麼，我記得初中的時候看杜琪峯的《黑社會》，還有古天樂直接把人丟去餵狗的鏡頭呢。這種建立在反人類、反文明基礎上的美學為我們開啟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善與惡的價值判斷不太分明的世界，一個靠另一套規則運轉的世界。如同黑幫片的套路是當近代自由主義法律不能維護社會秩序時傳統的民間共同體法則替其行道，色情片的套路是設想理性王國的覆滅和慾望對最高誡命的嘲笑與篡奪，二者都具有非常明顯的復古和懷舊的特徵，前者是對靠男性情誼維繫的家族式的古代共同體的懷戀，而後者，則是對靠生殖崇拜和宗教狂迷維繫的另一個靈魂溝通體系的懷戀。這樣一個在藝術作品中被建構出來的虛擬世界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從現實世界的出口，它極致而短暫，對現代人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但同時又是極不可靠的，我們投身這個世界的前提是，我們對現實世界的信念已足夠成熟，這是我們要給暴力和色情分級的真正原因。因為當我們對現實世界還缺乏準確的認知的時候，這個被建構的平行世界是非常有迷惑性也是非常危險的。因此那些認為A片中女上位代表著現實中女上位的女性，只能說你的心理成熟度還不適合看色情片，cowboy的體位很可能只是為了更好地展現女人的胸部和給男人省點力氣而已。而那些看到粗暴的blowjob就感到了受了侮辱的女性，也只能說你太玻璃心，美國曆史上最著名的一部色情片Deep Throat就講了一個陰道長在喉嚨的女人的故事，這部電影之所以出名，不僅因為在它首映三天後爆發的水門事件的爆料者以deep throat作為自己的化名，還因為它被女權主義者視作女性的性解放宣言。而在我看來，「解放」的意義就在於在傳統意義上為男性服務的性交方式中女人也可以獲得快感。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是在現實生活中是一名獨立自主有尊嚴有地位的女性的話，在色情片中你永遠不可能把自己擺在客體的位置上，因為你首先分得清現實世界和虛構的世界，其次你知道在性愛中一切的社會角色都退場了，人和人處於一種原始的平等之中，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性愛中一方的主體性不僅體現在其與另一方的關係中，更體現其與自我的關係中，它更多地是一個自我發現、自我試探、自我認識的過程，而這種自我認識基於不斷挑戰底線，而在日常的社會生活中，這些底線往往是不容挑戰的。

身體從來都是話語編織的，只不過不同的人在使用不同的語言，而對某個人或某一些人的話語權的解構無非就是破解它的敘述方式。破解之後我們可以用相對輕鬆的態度來看問題，發現事情本身沒什麼神秘更談不上陰謀。

回到影片，其實很多男性對性的認識也都像Jon一樣，被A片所建構，並不是他們缺少實踐的機會，而是他們在有機會實踐之前先受到了A片的洗腦，這種先入為主的印象根深蒂固，造成現實世界和虛構世界的混淆。女人對愛情的認識亦然，她們在有機會談戀愛之前就一廂情願地戴上了瑪麗蘇的主角光環。我一直在想的問題是，既然我們對暴力和色情分級，為什麼不對嚴重失真的愛情片分級？它們的危害並不比情色片小。到目前為止最令我匪夷所思的愛情片叫做《西雅圖夜未眠》，我不停腦補的畫面是如果Tom Hanks登上帝國大廈頂樓發現他素未謀面的終生伴侶不是Meg Ryan而是鳳姐，影片是不是就成了留名影史的反高潮神作。當然你在看電影的兩個小時內可以儘可能的花痴發癲意淫，但你完全沒理由期待現實中這樣無厘頭的愛情故事會降臨在你頭上。慶幸的是在我們這個時代，大部份人已經可以分得清性和愛，我們不再給肉體快感劃分價值，相反我們尊重個體的自由選擇，但不幸的是，我們仍然缺乏將愛情與其他心理感受區分開來的能力，比如佔有慾，心理依賴，再比如自戀。我想說的是，我們會對在下流的生殖器官特寫中將人客體化的行為感到噁心，其實大部份人在愛情中都不自覺地將對方客體化，Barbara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我們總是試圖改造對方，讓對方符合自己的要求，我們要佔有對方、依靠對方，要通過對方對自己的愛慕來獲得良好的自我感覺，在這一切以愛之名進行的活動中，對方從來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於是影片在最後安排Jon認識茱莉亞nne Moore扮演的角色，她的出現顛覆了Jon的性愛觀。Jon說他喜歡看A片的原因是他能夠lose it，也就是離開現實世界進入虛擬世界，而茱莉亞nne Moore則告訴他，真正的lose it是要lose it to someone else，也就是說，性愛中的雙方平等的主體性都是享受和滿足的前提，在現實的relationship中是如此，在A片中亦然。影片最讓人驚喜的地方在於，Jon並沒有將茱莉亞nne Moore的角色視作soul mate或the one或隨便一個為中二病患者發明的甜蜜稱謂，它從頭至尾保持了清醒的立場，沒有落入它所批判的愛情片的俗套。每一段健康的relationship的前提都是充分尊重對方的主體性，說的通俗一點，我們要把對方當做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人來愛，或來做愛，這是一個遙遠的理想，同時也是一個現實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