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08 13:38:12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至少你不用下地獄了,因為地獄就是空虛。」這是我覺得全劇最有意思的台詞之一。讓我想起薩特的《禁閉》。他人就是地獄,地獄就是空虛,也可以就此推論出他人就是空虛。
他人不是空虛?
看看那滿廣場茫茫然仰著頭、揮著旗的人群吧,他們翹首以待的神情難道還不夠空虛?三四天沒有教宗的消息,全世界的電視、新聞、報紙都只剩下這件和柴米油鹽八竿子打不到的「天大的事「。在這些躁動不安的人身上,看到的不是信仰,看到只有空虛。人們究竟在等待什麼?等待怎樣的人形立牌和煽情宣告,來救贖這似乎從未被正視過的、充斥在全人類心底的無窮無盡的空虛。
如果連聖父的心裡都充滿空虛,那豈不是把全世界都要帶往地獄?但地獄其實就在每一個空虛的心中。聖父的覺知在於:空虛是你們的事,尋找是我的事。如果我不足以有能力填滿你們全部人的空虛(沒有人可以做到),但至少去勇敢面對我自己的。
即便最後這位教宗的任期就只有非常烏龍的這幾天時間,他也至少做了兩件生而為人的壯舉。
「自我放逐」可謂是第一件壯舉。
這或許也是「人」最難面對和敢於去做的:在撞上劇烈的變故之後(無論這變故在外人眼中是好的壞的),自我內在心理機制及外在舊有關係構架轟然瓦解(教宗說他看不見他熟悉的人,都在他腦中消失了),日復一日的「慣性面具」就這樣猝不及防被震落,身心如同陡然被空投到荒無人煙、南北莫辨的原始曠野,那種恐懼和慌亂無處躲藏。而此舉堪壯之處,是他沒有彬彬有禮地繼續扮演「正常」,也沒有放棄心智任其掉入歇斯底裡的崩潰深淵,他沒有迴避自身的困惑,沒有掩飾心中的荒涼,孩童般果敢地「趁機出走」,去向那個最有溫度卻又闊別已久的世俗世界,自己摸索答案。
看看身邊多少人,寧可死乞白賴死要面子扮演」我很美好「,也不願意正視或透露一丁點人性內在隱憂的?
第二件壯舉自然是在教宗演說上終於決定「出演自己」。
教宗作為羅馬教廷的領袖和所有信眾的導師,承認了自己的無助,就是承認」上師死了「。但作為一個人本身,他選擇了坦誠自己的無助,公開退下神壇,在行動中去找回或成為真正的自己——他「活了過來」。不得不說,在這場看似面向世界、實則面向自我的盛大演出中,他的誠實和勇氣,確實讓他熠熠生輝,浴火重生,豈不壯哉?
「他是上帝的第一個僕人,也是最後一個。」——隨後那位在電視上被採訪的專家就公然NG了(通常NG是不會被播出的吧)。讓我覺得難能可貴的是,電影並沒有以一種玩世不恭或舉世獨醒的態度來諷刺或調侃這些「公眾人物」的NG,無論是教宗的,還是專家的。電影只是呈現出一種日常生活不太會看到的可能性,但並未武斷地批判或吹捧,也沒有強力插入任何觀點。它只是說,大家都是人嘛,難免有喝水也塞牙的時候。
專家沒有講出的實話是:作為聖父的人將承擔全然的無可庇護的人性孤獨(無論他的「神性」多麼強大)。他將只作為上帝的傳聲筒,無可依傍,無可傾訴,從此與人間溫度一刀兩斷,卻又要成為全世界信徒的導師,源源不斷傳遞出溫暖。還有比這更殘酷更艱辛的人間苦差了嗎?
電影讓宗教信仰的力量被懷疑,但並沒有盲目吹捧現代科學(心理學),而是以一顆平常心,展現出每個人都有著自己走不出的心理困境。聖父頂著承認」上帝和無意識同時存在「的罪名,出城去向女心理分析師諮商。而就連女心理分析師自己,也承擔著受不了丈夫比自己優秀的心結和過於執著」關愛缺乏症「的迷思。
重返內心荒野,教宗跟著直覺遊蕩在街巷店舖人群,他沒有找到如何扮演「教宗角色」的秘方,但得以單純地重新靠近心底原來還一直在發熱的種子——戲劇。熱愛果真是心靈重生的種子。他想起了爛熟於胸的《海鷗》,想起了考上戲校的妹妹,想起了曾經那樣渴望過的演員巡迴演出的生活,想起了自己考演員被拒——或許正是因為那次挫折,讓他開始了躲在主教紅衣下逃避真實自我的人生?
這其中很弔詭的是:一個非常熱愛表演的人,卻無法扮演「教宗」這萬人仰慕至高無上的角色。這正說明,「教宗」這個角色,在他心裡是不能去」扮演「的,而必須全然「成為」。他必須全心全意地為這個角色交付所有自己,承擔起全世界信徒的愛和期待。也恰是到了這樣的關頭,他才得以躬身自省: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又可以交付什麼、成為什麼呢?
結尾雖然略覺節奏突兀和意猶未盡,但竊以為方向是很讚的——面對無數人淚汪汪的守候、火辣辣的期待,重新把自己拼合回來的他,不是倔強地宣告「我可以的」,而是從容地坦白「我要撤了」。
我想,這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對上帝、對人類、對自己可以做到的最大程度的敬意、善意和誠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