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不殼
2013-07-28 04:53:03
直到你曾伴我同行
一開始我以為這又是美國勵志片,因為出來倒敘的是一個得志中年男子(某知名作家),音樂懷舊又溫柔。誰知道5分鐘後氣氛變了:喂,你知道嗎?樹林裡發現了那個男孩的屍體。
主線也很像驚悚劇:四個男孩一起遠足去河對岸的森林裡尋找一具屍體,找到後他們或許能上電視、出大名。他們沿鐵軌步行,一路險象迭生。電影不時透出一種緊張感,可每次我以為轉角會遇害時它總是輕輕盪開,或者展開了分支。至始至終它都維持著在關鍵處戛然而止的微妙節奏,同時穿插著四個男孩各自的家庭故事和內心戲。漸漸我忘了類型問題,也忘了旅程的目的,因為節外生枝間四個小孩開始靠近我。
如果在生活里遇到克里斯、泰迪、韋恩和戈迪,我不會過多留意他們,倒是有可能被冒犯,因為他們正準備進入青春期。青春期的討厭不在於學大人抽菸、爆粗,或比賽誰把下流話講得更下流。借用村上春樹的話,他們叫人難受是因為他們還「不協調」。
克里斯來自全鎮公認的流氓家庭。他斜叼著煙打樸克,捲起髒T恤顯出開始發育的手臂,和夥伴在一起時粗魯、推推搡搡。
泰迪有一個瘋子爸爸,曾經把他的頭摁到火爐旁,從此他有了一隻焦耳朵。他有時會失去控制地笑,對外宣稱他爸參加過諾曼第登陸,誰說他爸瘋他就瘋了一樣去跟那人打架。
韋恩是一般所說的笨小孩,胖胖的,說話顛三倒四。
戈迪則是那位將來的知名作家、故事的敘述者。他文靜好深思,哥哥是足球好手但意外身亡,悲痛的父母愛長子過於幼兒,從此加倍冷落他,以致他只能在夢裡反覆嘴嚼一句不敢直說的話:如果死的是你就好了。
這些情節並不新鮮,不算最慘,電影也沒有正面著墨。四個小孩為著一個(長大後看會覺得)可笑的理由,打打鬧鬧、嘟嘟囔囔地朝森林進發。路上無非是遇到了惡狗或在鐵軌上與火車狹路相逢。可不知道為什麼,那片消失在開頭的傷感音樂,漸漸以某種無聲的方式流淌在他們的表情里,使他們從路上隨處可見的愣小子裡被分別出來。當垃圾場的男人宣告泰迪必定也是瘋子,因為他爸正在精神病院時,我看著他發狂地撲到鐵絲網上,看著平時對什麼都不在意的他突然嗚嗚地哭,看著夥伴們以「誰也不能否認你爸參加過諾曼第登陸」來安慰他,而他生氣地大叫:「忘了它!」我突然明白為什麼這些孩子身上會有這種味道,那是一種混沌的敏感、粗糙的尖銳。因為他們還來不及。他們還來不及消化這加在他們身上的傷害。他們還來不及去體味它的殘酷。
他們只能從眼看著撞過來的火車跟前縱身一躍,撲到旁邊的泥地上,驚魂甫定便誇張地哈哈大笑。便利店老闆對戈迪念叨他哥的出色,卻不知道那位哥哥是家裡唯一疼愛他的人。他們露營時戈迪被惡夢驚醒,揮不去「死的是你就好了」這句話,克里斯只能笨拙地抱住他的肩頭。克里斯偷了學校的150元,自首時錢被女老師拿去買了漂亮衣裙。沒有人想要問一句:「錢(真)是你拿的嗎?」如果嫌疑人是出身良好的孩子則不一樣。「我不在乎這些,我只是沒想到一位老師竟然會……」人高馬大的他哭起來變得好小。
於是兩個男孩握緊手槍依偎在一起,聆聽黑暗深處郊狼的吼叫。槍對付狼是有用的,就像它是所有冒險主線的必須,可也總有太多的節外生枝越過了一把槍的力量。
如果不是藉著故事,我可能沒什麼機會認識12歲的男孩。說故事的人真是擁有了不得的特權,可以行走在角色身畔。但特權也伴隨著負擔。你不能隨心所欲地講,僅僅因為某些事是好的,某些是壞的;你也不能強行把火車推出鐵軌,或故意讓誰被撞得血肉橫飛;你不能讓一個惡人死或是叫冷酷的父母回心轉意,雖然那樣會大快人心。在一個故事裡,小孩多半隻能自己跑,有時就這麼死掉。這種時候我多希望我有一把槍,它遠比筆來得乾脆。
講故事顯得懦弱,因為它僅僅是某種stand by me,甚至不能設定自己的類型。有時你伴隨角色進入勵志的節奏,譬如戈迪有寫作之才,而他爸只覺得踢球是個事兒。你真心急啊——恨不得把戈迪摁到書桌上,或把他爸摁到火爐旁。有時驚悚的來了,壞人拔出小刀。你不能撲過去擋刀,也不能把他趕走。你只能咬牙,握拳,屏息。你永遠也不能告訴一個故事它當怎樣行,反過來,是它告訴你。會有太多的節外生枝臨到你,觸動你,卻遲遲不給一個交代,讓習慣肥皂劇的觀眾抓狂。
可是如果你不走開,如果你能耐住性子不說:「青春期的小鬼就是討厭!」如果你聽憑它走近你,並且你願意伴隨它而行,哪怕只有短短的120分鐘,你會發現你認識了克里斯、泰迪、韋恩和戈迪。你不能做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可是你認識了克里斯、泰迪、韋恩和戈迪。你沒有獲得更多的知識,也沒有變得更高尚,可是你認識了克里斯、泰迪、韋恩和戈迪。
在某一刻,你突然驚覺你認識了好多12歲的男孩,裡面居然有你。這就是故事。除非你曾stand by,你無法說你認識,可同行是難的。
鎮上沒有人一個了解克里斯,其實擁有多麼寬厚的心腸。泰迪渴望重寫自己父親的一生,把燒掉兒子耳朵的瘋狂,轉化為諾曼第海岸上榮耀的瘋狂。戈迪的父親若好好聽戈迪講故事,像他哥哥和小夥伴們聽過那樣,就不會失去一個兒子的同時又失去另一個。同樣地,當我因為和這四個小男孩比較熟,而忍不住要痛恨那些欺負他們的混混、想要去責備他們的父母時,我也突然意識到我並未伴他們同行。
《如何閱讀一本書》里談到,除非你體驗到角色所經歷的,否則不要在故事的開頭評判他們。我所不擅長的,並不只是閱讀一本書而已。
因此好故事大有力量。它會溫柔地勸誘、有時則是剛猛地強迫你進入聆聽的位置。耶穌說,若有人強逼你陪他走一里路,你就陪他走二里。同行二里後你多半會找到順服的理由。我想這是一道愛的誡命,免得我們因為短視、心急和被肥皂劇敗壞了胃口而錯失了彼此的生命。
我喜歡影片開始時那片背景音樂,我喜歡它始終流淌在孩子們的眼睛裡。我喜歡它的理解和溫柔。我再不隨便說「青春期的男生最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