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救藥的杜氏愛情

文/公元1874

（強力劇透，小心閱讀）

杜琪峯曾經在訪談里坦言過，自己不懂女人。他承認自己熟悉兄弟情，卻不了解女人。甚至和老婆結婚多年，都不知道她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所以他的作品裡，最差的一部就是以女性視角展開的《蝴蝶飛》，即便是拿過金像獎最佳編劇，寫過《甜蜜蜜》的岸西來搞劇本，拍出來的效果也差強人意。

但是恰恰又是這位不懂女人的導演，2000年時拍了一部講述辦公室戀情的電影《孤男寡女》拿到了當年香港的票房冠軍，而且引領了華語電影十多年的都市白領戀愛題材潮流。戲裡鄭秀文扮演的小白領穿梭香港大陸，陪著嚴苛的上級劉德華東奔西跑，在觥籌交錯中一步一步走到了一起，結尾順帶還調侃了劉德華當年最為型英帥靚正的英雄浪漫主義史詩大片《天若有情》。

為什麼我要提《天若有情》，因為這次在《盲探》里，《天若有情》里華弟的造型再次出現，杜琪峯又讓劉德華鬼上身了一把，他是有多愛穿著牛仔裝叼著香菸裝混混的華仔，就有多愛劉德華和鄭秀文這對螢幕上的神經情侶搭檔。

從《孤男寡女》到《盲探》，主演依然是劉德華和鄭秀文，身份從辦公室白領換成香港警察，主導本片的銀河映像宗師杜琪峯和韋家輝，繼續貫徹他們的黑色電影風格。從片名上，《盲探》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神探》，但是和《神探》殺人不眨眼的一黑到底相比，《盲探》還是要顯得亮麗許多，這要得益於本片在黑色電影的風格上嫁接了愛情喜劇的調調，使之變成一部「談談情，殺殺人，追追兇，查查案」的——黑色愛情罪案喜劇。

雖然這種雜交混搭聽上去很雷，像是國產導演們經常愛乾的那一套，但杜琪峯和韋家輝卻把這盤菜做的鮮美可口。片名中的「盲」，在電影中有兩層含義。

一是對劉德華所扮演的男主角，神探莊士敦的描述。他曾經是一個屢破奇案的查案高手，卻在數年前因為太過於執著追捕疑犯，而在持續數天的監視里漸漸失明而渾然不覺，最終落得視網膜脫落的下場。從此，他變得有些暴躁乖戾，一心追查高額懸賞的大案，存賞金治病。他仍不時自問，「老天為什麼要我盲？」

這個問題的答案，杜琪峯用128分鐘的電影告訴了莊士敦，同時也告訴了觀眾。

心盲無明，是會殺人的。《盲探》裡的幾樁案件，大都與兇手的「執著」有關。因為近乎瘋狂的偏執，老婆出軌卻又捨不得讓她離開自己，委屈痛苦之下有人選擇向行人潑硫酸泄憤；因為近乎瘋狂的偏執，在殺人——搶錢——賭博——輸錢——繼續殺人的循環里，被貪婪所引誘得鋌而走險的李得勝將人生毀滅在澳門的賭場裡；因為近乎瘋狂的偏執，一個見不得美麗女人哭哭啼啼的計程車司機，將她們的眼珠都挖了下來……他們不僅讓別人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也讓自己跌入黑暗的深淵。

而更加諷刺的是查案的莊士敦。他也正因為是偏執的查案，不顧身體出現問題，最終也讓自己陷入生理上的黑暗裡。老天為什麼要他盲？這個問題如同十年前《大隻佬》里劉德華扮演的高僧了因不解「李鳳儀為什麼會死」一樣（看《大塊頭有大智慧》的人請跳過，我們說的不是一部電影）。

在《大隻佬》電影的結尾處，了因遇上孫果，兩個長得完全一樣的人卻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心魔由心而生，種出惡果，坦然接受命運安排的道理呼之欲出：多一點寬恕，少一點執著，前世只因，後生治果；到了《盲探》里，不忿老天為何讓自己變成瞎子的莊士敦，在和鄭秀文扮演的警察何家彤追查各種案件的過程里，也終於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斷妄念，勿執著。

《盲探》里最大的案件是小敏失蹤案。本來只是簡單的何家彤童年好友的失蹤，卻在追查過程里演變為一樁連環兇殺案，最後卻發現並非如此，等到結尾真相揭開，竟然只是這人世間最簡單、又最複雜的四個字：為情所困。

小敏的外婆把變心的男人殺了、炸了；小敏的媽媽把負心的男人殺了、煮了；而小敏，為心愛的男人割手腕、偷渡、整容，最終辛苦贏得男人，結婚還懷了他的孩子，卻依舊敵不過男人的花心，最終她走上了和自己的外婆、媽媽一樣無法回頭的路。因為愛情，她的心徹底盲了，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自己也完全陷了進去，失去自我，最終也失去生命。

當然，這些說教味道濃郁的大道理不是本片重點，只供如我一樣被杜氏哲學所迷戀的影迷去自作多情的研究；《盲探》里，查案只是調劑輔助，談情才是重點。

本質上，《盲探》是一部愛情電影，以案件作為劇情和莊士敦、何家彤感情的推動。何家彤為什麼喜歡莊士敦？理由很簡單，她崇拜他——「偶像就是偶像，瞎了開槍也能打中」；而莊士敦為什麼會愛上何家彤呢？杜琪峯用了很世俗的道理：長得漂亮啊！——「長成蘇珊警長那樣，帶出去朋友會笑話的」。當然，膚淺的理由背後還是有一些深層次的動機，因為向來獨行獨往的莊士敦，終於遇上了一位可以保護他、且有能力保護他的女人。所以，當彌留之際的何家彤說「我長成蘇珊那樣，帶出去朋友會笑話」去甜蜜的向莊士敦撒嬌的時候，莊士敦說了全片我最喜歡的一句台詞：「其實，我這個人沒什麼朋友……」傲嬌又卑微的感覺瞬間爆棚！

韋家輝善於寫一些被愛情所迷惑心智的角色，他單獨拍攝的三部賀歲片《鬼馬狂想曲》《喜馬拉雅星》和《購物狂》雖然片子成色不怎麼樣，但當中都少不了種種為愛瘋魔的人物，這次到了《盲探》里體現得更明顯，何家彤對莊士敦的崇拜花痴，求老婆跟別人車震要記得開窗的肥佬，乃至對同一個男人痴心情深的兩個女人——珠海捉姦那場戲裡大概是整部電影最讓人拍案叫絕的段落，丈夫和姦夫同時摔落大街，當所有觀眾都以為妻子會去扶丈夫的時候，兩個女人卻一前一後跑向了同一個男人——這時候，那個被戴綠帽丈夫無奈痛苦的表情，真是讓我印象深刻。

戲裡最大的亮點自然是劉德華首次在杜琪峯作品裡飾演盲人。當年《暗戰》的海報上，劉德華和劉青雲這一賊一兵被幪上黑布，在黑暗中玩起了貓鼠遊戲，到了《盲探》里，劉德華「終於」真瞎了一次。由於整部電影偏向喜劇風格，你很難用嚴肅題材里盲人的演繹方式，去看待影片裡躲硫酸的探戈之舞這樣的誇張舉措，但劉德華讓人印象深刻的不是他這個角色在生理上的疾病，而是他的神——神經質的大喊大叫，神經兮兮故作高深的查案，還有神奇的案件重演疑犯上身。在這些方面，劉德華演繹得可圈可點，與《神探》里同樣類型的劉青雲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最讓人讚嘆的，還是女主角鄭秀文。她在螢幕上速來是典型的港女代表：行為大條，談吐不羈的外殼下，內心卻細膩敏感，多情柔弱。這樣的角色她已經在杜琪峯的調教下演繹了很多次，甚至還影響了後面其他香港女演員對同類型角色的演繹如《新紮師妹》裡的楊千嬅、《分手說愛你》裡的薛凱琪等等。可諷刺的是，鄭秀文屢次被金像獎提名影后卻最終落敗，被人詬病「演繹角色都是同一款式，港女形象揮之不去」；可堅持港女形象的後起之輩楊千嬅，卻最終以港女得不能再港女的《春嬌與志明》贏得影后，不能不讓人唏噓。

這次在《盲探》里，杜琪峯將過去在作品裡處於強勢形象的男性角色放到了鄭秀文飾演的警察何家彤身上，讓傳統港女形象又有了不一樣的特質。瞎了的莊士敦處於需要人保護的弱勢地位，而2400米只用9分17秒就能跑完的何家彤則成為保護男人的女強人。她為了查案全情投入，被錘子砸被勒脖子扭傷腳毫無怨言，模仿受害人變換八種身份從空姐到搖滾女青年再到師奶還被一腳踹得跌落樓梯，為體驗傷心哭得昏天黑地痛不欲生聲音沙啞，案件重演不停割自己手腕那一幕真是看得讓人又怕又愛又憐。鄭秀文貢獻了她從影以來角色最複雜的一次演出，值得明年金像獎給她一尊虧欠許久的影后。

《盲探》里一段又一段無可救藥的愛情，點出了「盲」字的主旨。心盲無明，會愛上不該愛的人，會引火燒身，會萬劫不復；可是，又有誰去決定那個人該愛呢？為了愛情，萬劫不復又如何？小敏在臨死前生下小小敏，撫養她的莊士敦深怕她會步祖孫三代的後塵，所以連選雪糕味道這些小事，都在儘量教她別太執著。在大人看來，對於5歲的小女孩而言，士多啤梨與芒果，不都是水果嗎？可在陷入愛情的人心目中，遇上那個他，就註定是他。不盲不愛，無可救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