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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不殼

2013-05-28 04:26:17

那些無以名狀的


看《雙生花》時,我想,為什麼她總像喝醉了似的?尤其是克拉科夫的維羅妮卡。這個女孩常常流露出一種旁若無人的沉醉感,臉上流淌著光線、雨水和莫名的歡愉,而觀眾卻找不到與之呼應的外部情節。於是我們說,果然是歐洲片兒啊!

重看基斯洛夫斯基,最直接的感受是電影可以表達無以名狀的內心。平時你很難用語言描述,更別說分析和闡明。在看到畫面前,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心裡有著這樣那樣的角落,這樣那樣的思緒。我想起下班時我多半會站在地鐵門邊,凝視窗外飛馳的景緻。天光以可見的速度流逝,那時總有一種難捨的心情,就像擔心會錯過什麼似的。我記得深冬光禿禿的樹——楊樹、楓樹和暗色的矮松群,還有遠一點那灰白的天。我記得秋末溫紅的夕陽,它變得更深、更冷時,裡面的那種惆悵。如果早晨不太困,而我也沒有被擠得面目模糊,經過大屯東時我會抓緊時間盯看城軌下發亮的馬路,以及小小的、散落在晨光里輪廓清晰的行人,他們煥發出一種那麼新鮮的光彩,同時又如夢如幻,這一切卻不過是為了去上班。不是說上班本身有什麼問題,而是日常生活里存在著那麼多不對等、不匹配、莫名其妙的時刻和事物,令我感到說不出的荒唐。就像基斯洛夫斯基問:為什麼早上要起床?我回答不上來,我甚至意識不到這個問題的存在,這種回答不上來和意識不到卻整個地影響人的生活。

在《雙生花》里,它們居然難解卻纖毫畢現地浮現出來,使我驚訝。我一直對基斯洛夫斯基懷有莫名的親切感,其中有《沉重的肉身》的影響。以前我會一邊觀影一邊留意和搜集蛛絲馬跡,為了「看懂」和印證劉小楓的評論。當時我是那樣迫切地尋找答案,想要把動盪的生活固定下來,想要掃除一切生存之謎。漸漸地我放棄了這種努力。我看不懂,自始自終。誰知道那個已死的波蘭人想要講什麼?很顯然他並不打算遵照一般的講故事套路。即便他談論自己的電影,那也無濟於事。米沃什說詩人不是自己作品的最好解讀者,導演也不是。我只是奇怪他怎麼那麼懂維羅妮卡——好像他自己就是那另一個維羅妮卡。他像空氣一樣漂浮在她身邊,感受她的感受;像她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呼吸一樣,傳達她的感受。他那保持鎮靜的目光極其細緻地,來來回回地落在她面部的皮膚上、睫毛的剪影上、身體的起伏上,卻又沒有明顯的情慾味道(情慾缺乏耐心和專注)。他既是他者,因此得以「看見」她(我們很少能藉助外在的眼睛看自己);同時又內在於她。一個男人是怎麼做到這點的呢?

看電影時,我看的不只是維羅妮卡。如果只想弄懂情節,那這部電影有太多無法用邏輯解釋的地方,我感到電影之於基斯洛夫斯基,恰好是能夠表達難言之物。他的散文是非常明晰的,他用文字來表達另外的事情。觀看克拉科夫的維羅妮卡,觀看巴黎的維羅妮卡,我居然漸漸看到了我自己。長久以來堵塞在我心裡的無名情思,無論是用「惆悵」,用「憂慮」,用「孤寂」,用「混亂」還是用別的什麼詞,都無法準確表達。當我又一次把頭抵在地鐵的窗玻璃上,再一次感受今天的消逝,而已經發生過的不但沒有被消化,還沉沒到看不見的地方去,這種沉澱時時刻刻都在進行著,使我的心成為充實的廢墟。

我的生活和維羅妮卡的生活沒什麼相似處,因此打動我的不是具體情節,而是畫面、光影、音樂和人物表情的綜合。像一道聲色的河流突然清晰起來,我「看見」它同樣在我的身體裡流淌。它訴說孤寂,卻不用「孤寂」這類太實又太虛的詞。它傾吐,借用通感。禱告也會帶來近似的感受。盧雲說,禱告就是呼吸。我作過很多字真句實卻哪裡也不曾到達的禱告,但還有一種禱告,我覺得自己不過是深深嘆了一口氣,那一刻卻突然明白上帝在聽。「聖靈親自用說不出來的嘆息替我們禱告。」聖靈的嘆息就是這樣一種充滿通感的語言,如此充實、豐滿,一下道出實情,卻又那麼短,比萬分之一秒還短,而你用一萬字也重述不出來。每當我進入那樣的禱告,我能夠感受到自己真實地活著。就像《雙生花》里,維羅妮卡微笑,蹙眉,走動,躺下,裡面有那麼多孤寂,那麼多憂愁,那麼多悸動,那麼多失望……我彷彿聽見她無聲無息不住地說:活著,活著,活著……

在基斯洛夫斯基的視線里,生命永遠是個別的,一個名字對應一張面孔;它不被也不能被斷章取義;它充充滿滿地有憂愁,有歡喜;它不能被概念化和教義化,也不能被道德的眼睛打量。從某個方面說,我相信上帝沒有道德之眼——噢,祂不需要。祂就是存在本身,祂就是祂自己,在祂裡面沒有任何黑暗和「不許」。祂的語言是綜合、整體性的語言,而我常常聽不懂。我以為真理只是「理」,誰知道真理居然是個人,名字叫耶穌。這是多麼具有通感的一件事啊。

當我站在下班的地鐵上,回想這一天,我常常看它為各種需要被分析之物。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應當的,什麼是被禁止的;怎樣才能更……怎樣才能不……。可它是一道河流。除非我能使用另一種更飽滿更整體的語言,我無法表達,甚至都無從去認識。

當巴黎維羅妮卡攥著克拉科夫維羅妮卡的照片,突然痛哭,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只知道她在這個時刻哭了,同時引起我內心的震盪。那個不知情的男人伸手去撫摸她的臉和身體,吻她,進入她,她一面哭,一面漸漸起伏,呻吟……當最後那聲叫喊迸發出來時,我感到她替我呼出了一口渾濁之氣。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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