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錯了會沒命的」

90年《笑傲江湖》的誕生就是一部江湖紛爭了，頗有爭做五嶽劍派掌門的味道。這部電影造成徐克和胡金銓鬧翻，最後掛名的導演有四五人之多，編劇和演員也一再更換。胡金銓在台灣拍攝的部份幾乎被徐克全部推翻重拍，電影到處可見趕工的痕跡（尤其彈琴、打鬥情節，簡直慘不忍睹，因此給兩星），成了一流的框架，不入流的細節。據說最後電影中留下的胡金銓拍攝的鏡頭只有十幾個，每個鏡頭幾秒鐘。

90年《笑傲江湖》的劇情框架是我認為最得原著精髓的。令狐沖灑脫隨性，左冷禪仗勢欺人，岳不群陰險狡詐，甚至算計自己女兒和華山弟子，都和原著十分一致，小師妹也一如原著中的白痴。東廠的加入其實得原著之神。原著中的日月神教是江湖組織，難以讓人相信隻手遮天到哪裡去，而東廠有朝廷做依靠則大不一樣。原著中的爭《葵花寶典》、五嶽劍派掌門、武林盟主其實沒有說透，政治鬥爭爭的是生殺予奪的權力，這被電影中的東廠很好地詮釋。

比較90年《笑傲江湖》和92年《東方不敗》就能發現，胡金銓骨子裡是北方人氣質。胡金銓的東西里有一種燕趙之地雄渾大氣的格局和北京人淡看成敗興亡的氣質，所以論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港人是拍不過胡金銓的。92年《東方不敗》是內心糾結、江湖恩怨乃至小兒女情長的節奏，難以解釋東方不敗既然武功獨步天下又有做皇帝的野心為什麼還看上令狐沖（雖然觀眾看到林青霞的顏往往忘了這個問題），在三個女人間拿不定注意的令狐沖也硬生生一秒鐘變張無忌。僅有的一點政治諷刺，也全賴原著片段所賜。90年《笑傲江湖》遠遠超過92年《東方不敗》的資訊量，《笑傲江湖》是胡金銓拿手的幾方勢力相峙、互相試探勾心鬥角的格局，特別是東廠內部古公公和歐陽全相爭，很妙。日月神教的人物和戲份最薄弱，可能其中胡金銓的手筆不多。難說胡金銓的雄渾和徐克的旖旎哪個更好，但我作為北京出生長大的人（雖然有南方血統），還是更偏好北方格局的。

作為胡金銓腦殘粉，在電影中尋找胡金銓的遺蹟。片頭太監刺繡的鏡頭，佈景十分精良，和後面的粗製濫造差別很大，應該是胡金銓在台北拍的。無辜太監被殺，血濺刺繡蝶戀花，和《大輪迴》中被殺的刺客血濺窗戶紙很相似。這個被殺的太監是全片喪命的第一個人物，血濺刺繡奠定了血雨腥風的基調，開篇於大內宮殿也奠定了政治鬥爭的格局。片頭以後緊接著東廠番子在棧道行走的鏡頭，取景和胡金銓其他電影頗相似，應當是胡金銓在台灣的風景區拍攝的。

林家染坊，封閉空間，林家人嚴陣以待，和胡金銓電影的客棧戲極相似。染坊內前幾個鏡頭中，林家弟子的服飾質地講究得多（服飾質地可見趕工痕跡非常明顯），而且前幾個鏡頭明明電閃雷鳴，風雨欲作（又是胡金銓電影中經常出現的），同一場景的其他鏡頭卻不見雷電風雨，極可能不是一次拍攝的。令狐沖在染坊耍華山劍法一段，漂亮至極，從《龍門客棧》中斬斷燭火發展而來。令狐沖和林震南試招，也是胡金銓的常見橋段。無論這一段是誰的鏡頭，都可見胡金銓的很大影響。可惜除了這一段以外，全片所有動作場面都是粗製濫造。

幾個驚鴻一瞥的鏡頭以後，就沒有明顯屬於胡金銓的鏡頭了。但私以為有些台詞在徐克的其他電影中沒見過，大約是胡金銓班子的手筆。

左冷禪仗著東廠權勢行兇，追緝劉正風和曲洋：「我有朝廷駕貼，誰擋我的路就是造反。不要以為你們這裡人多，對我們朝廷來說，你們只是極少數極少數人。」雖說是政治寓言，但是這樣露骨也大丈夫麼。不過仔細想想，狗仗人勢的狗咬人最凶，也痛徹人心。

歐陽全：「姓左的不合用。我們當初用他是為了掩人耳目，他卻拿著我們的駕貼四處張揚。為了以防萬一，要不要把他給了了。」古公公：「你這個人倒也挺實際。收養這條狗可不容易，你要把他給宰了，將來誰替我們在門口嚇唬人呢。」權勢對走狗的態度，贊。

風清揚：「又多了一批劍下亡魂。大家都是皮毛骨肉血，何必把天下搞得如此之亂呢。」
「皮毛骨肉血」一句大讚，大約只有胡金銓能說到這個點兒上。有一次老師講解拆招，一個美國交換學生看了一招之後張口結舌，說"It's UGLY. I mean, it's BEAUTIFUL, but also UGLY."老師問是什麼意思，我說是「很厲害也很暴力」。其實那招使出來最多廢一條小臂，算是相當不暴力的了。人命脆弱，練武的人比其他人更有體會。大多數人拍武俠，只能看到"beautiful", 只有胡金銓能看到"ugly", 所以胡金銓總是講心性，講慈悲。比如書生顧省齋排兵佈陣，全殲奸佞，報了忠良的大仇，正在大快人心的時候，一低頭看到滿地屍首，驚惶失色，接著就是一隊和尚來收屍的鏡頭。
所以我對暴力美學始終接受不能。乃知兵者是兇器，暴力的使用必須有與之相稱的內容。

古公公要收岳不群做走狗，岳不群不肯，古公公：「混帳！你不肯做，就是對朝廷不滿，想造反哪。你現在是流水不安呢，還是高山不動呢？......以後你做我的部屬，不按我的話辦事，對我不忠，就是叛國，要砍頭的。」岳不群被古公公收服，立刻就要殺了弟子陸大有、令狐沖保全自己，並且讓其他弟子動手。陸大有表示「為華山派犧牲雖死猶榮」，被令狐沖攔下，「別這麼笨，不能亂犧牲的。」眾弟子不想對陸大有、令狐沖動手，岳不群表示要廢了所有弟子：「華山那麼多弟子，廢了你們又算得了什麼！」之後岳不群和古公公搶《葵花寶典》，岳不群將自己弟子推向東廠番子送死，被令狐沖一個個拉回來，「留住性命，保住華山，溜！」這一段劇情瞬息萬變，對政治鬥爭的把握超越原著，精彩至極。

古公公：「令狐沖，剛才你唱的歌（《滄海一聲笑》）很好笑，你認為世界上什麼都可以笑嗎？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笑的，笑錯了會沒命的。」其實比起華山派說的「最可笑的人是古公公」，我倒更喜歡古公公的這句話。「笑錯了會沒命的」，讓人不寒而慄。如果相信什麼都可以笑，實在圖樣圖森破了。

胡金銓作品很少，電影多是試驗性的，試驗成功、某一方面到了極致，就不再拍同一類型的電影了。比如《迎春閣風波》是諜報戰的極致，《忠烈圖》是打鬥場面與俠義精神的極致，《山中傳奇》是山水的極致，《畫皮》是刺世的極致。《笑傲江湖》如果能按照胡金銓的意思拍，大約可以成為政治鬥爭的極致了。然而胡金銓古典踏實、鉅細靡遺的風格，實在不合時宜，在90年代不可能繼續笑下去了。徐克曾經風光無限，然而最近十幾年來沒有口碑巨作問世，也沒有笑到最後。滄海笑，紛紛世上潮，潮起潮落一波接一波的事情，又有誰能笑到最後呢？現實不是小說，沒有貴人任盈盈相助，令狐沖不可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