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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風塵--Dust In The Wind

恋恋风尘/

7.8 / 1,698人    Argentina:109分鐘 (Buenos Aires Festival Internacional de Cine Independiente) | USA:109分鐘

導演: 侯孝賢
編劇: 朱天文 吳念真
演員: 辛樹芬 王晶文 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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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衛二

2013-05-02 05:02:05

時間的光


翻到去年侯孝賢電影回顧展的筆記,當時想好,看完後要一部一篇,全部寫出來。結果,由於惰性發作,最終只寫了《戲夢人生》一篇(http://movie.douban.com/review/5515558/)。

第一次看到有人邊看片邊做筆記是在香港國際電影節,後來發現,上海影響學派三個人也有這樣的習慣。不過趕了這麼多場次,遇到做筆記的還是少數。

說是筆記,無非摸黑寫下來的關鍵詞和個人標記,也算螢幕重逢的日記。時隔一年再整理,發現不大跟得上當時思路,只能將就成文,反正也不是媒體稿件。



回憶這部《戀戀風塵》,總是記得開場的平溪線小火車。火車穿行在山脈間,隧洞一個接一個,總會有走不完的錯覺,就跟眼下的人生一樣。但事實並非如此,你可能不知道它會在哪一段和哪一站停下,更不知道它最後會駛向哪裡。

當火車衝破黑暗,出口由一個小亮點變成一片白茫茫時,驟然變化的光線成為電影帶來的第一印象。光線明暗,它恰好也是我對《戀戀風塵》視覺風格的整體印象,好似昏黃朦朧的老照片。而跟《童年往事》、《悲情城市》一樣,片中也出現了一次停電,電影放映被迫中斷,黑漆漆一片,阿公點錯蠟燭放成炮。更多人記著的結尾處,一個大遠景,厚重的雲層投下了巨大的陰影,有片陽光又穿透了雲層,它們落在了遠方的山脈上,在陳明章的吉他聲中,慢慢遊動著。

明與暗的組合,明明暗暗的交替變化,它們製造了白晝與夜晚,見證了時間的流逝與變化,也湮沒了阿遠和阿雲(電影的第二個鏡頭)。這對青梅竹馬的年輕人,終歸還是沒有抵擋住看不見的時間洪流。時間是十分車站的信號燈,也是片中多次出現的鐘錶,在台北車站、在父子手上。侯孝賢沒有明確告訴觀眾,時間意味著什麼,但時間打敗了這對戀人。它像水上的波紋,也像空谷的回聲,它可以是一千個信封,也是麻煩連連的落地蕃薯。

在那些不加提示的時間跳躍中,有時是黑幕的淡出(恰好是光線和時間的神奇關係),許多時間事件被省略掉了,需要自行拼接。我也堅決認為,《戀戀風塵》正是一部關乎時間的電影。回家的山道、吊橋以及高大的濃綠山脈,這些靜謐的空鏡頭間隔十幾分鐘出現(具體於電影時間大概是幾天、幾個月到幾年)。山脈是畫面中的靜物,人在移動,看不見的時光也在流動。觀眾跟著列車和電影,做一趟時間旅行。

這片土地散發著濃郁的鄉土氣息,充當了電影的主體背景,它是阿遠和生命成長的聯繫——揮不去也斬不斷。它也是侯孝賢電影裡鄉土經驗的重要組成,而非如今台灣電影裡的風光明信片,千篇一律。即便去了台北,阿遠依然有幾次往返。在一次次回家和離家的過程中,《戀戀風塵》觸及了鄉間到城市的變化,又借時空的變化道出了這段戀情的背景。如果一直生活在鄉間,這對戀人不可能遭遇大的衝擊變化,所有情況都在他們的掌控當中。然而,當背景置換到大城市,兩個人的處境就變得弱勢起來(尤其是阿遠),這份戀情的不確定因素也隨之劇增。有趣的是十幾二十年後,台灣韓國的年輕人去服兵役,他們會主動選擇和戀人分手。

我當然認為,《戀戀風塵》是一部太過東方的電影。之所以貼上東方的標籤,不在台灣鄉土,也不是來自民俗,甚至不單是阿遠和阿雲的純淨戀愛——沒有拉手和親吻。就像西方人眼中,很多東方人總是「害羞」的,敏感、細膩又不大容易敞開內心,那正如電影中的阿遠。阿遠和阿雲從一出現就是一對模範情侶,電影省去了他們的過往,也沒有交代到底是怎麼個好法,更沒有嘗試我好你也好的渲染強調。一個背著米,一個看著書。走在路上,無需多言。這當然不是吳念真有意避開,更不是刻意壓抑,在一代人或者幾代人的經歷體驗中,美好的初戀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電影對阿遠的成長經驗進行了回溯,從他出生後的故事講到了父輩的遭遇,用插入或閃回的方式進行補記。父親、阿公還有老闆的故事,這些內容的存在是否必要?也許不是。但是,當它們疊加在一起,那似乎也說明,再多的人生坎坷,最後也只是不足道的微塵。如果把阿遠和阿雲的人生比作一趟列車,站台的多次停駐就如同電影的數個片段。到了結尾處,他和她岔開了道,駛向不同的方向。


正如很多人提過的,《戀戀風塵》是一部以省略制勝的電影。你想看轟轟烈烈,這裡沒有。你想看兒女情長,這裡好像也沒有。你想看最通俗經典的羅曼風流,這裡依然沒有。縱然這樣,《戀戀風塵》仍是一部愛情片(不可思議吧?)。吳念真不滿《戀戀風塵》,原因在於看起來太不動人了。他設想中的初戀電影應該是感天動地,至少應該是煽人淚下。再看侯孝賢拍好剪好的《戀戀風塵》,內容閒雜,完全烘托不了初戀主線。

與早兩年的台灣新電影相比(1983年到1985年),《戀戀風塵》捨棄了詳盡的故事。就拿侯孝賢的《童年往事》做比較,《戀戀風塵》的省略和留白就顯得特別突出。《戀戀風塵》有對文字的畫面補充、突然插入的童年講述,類似手法,楊德昌在1983年《海灘的一天》用過,但對侯孝賢來說,《戀戀風塵》是第一次,而且,他用出了意境和自己的韻味。

影片開場即有省略的出現,阿雲媽媽問,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阿雲說,她沒趕上火車。那麼,阿遠和阿雲又是怎麼一起出現在車廂內還結伴歸來的?

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阿遠等了阿雲。

這樣一個極為容易被忽略的細節,正是《戀戀風塵》所不想點破的。你等我再我等你,那簡直是天經地義。結果到最後,阿遠沒有等到來信,阿雲也沒有等阿遠回來,嫁給了送信的郵差。積壓的情感悲慟,令阿遠無法抑制地大哭。

人們常說是時間不等人,其實是在漫長的時間面前,人是如此的脆弱和渺小。

《戀戀風塵》的省略也是逐層推進,像阿公敲打一副新枴杖,通過畫面和畫外音兩次出現,提示的源頭依然是阿雲媽媽的兩句話,爸爸在醫院。台北站台上打翻的便當盒,一開始觀眾都不明就裡,直到老闆娘發難,方知阿遠的工作以及困窘的生活境況。

除了往前的省略,電影還有往後的提示。上一段的寫信引出了台北打工,打工生活引出了朋友當兵,寫信來往引出了郵差的存在……阿雲從家中帶來了「金門種」的蕃薯,阿公種的。離別前,阿雲忙著改襯衫(就是結尾阿遠穿的那件),阿遠看隔壁起了火災,那就是所謂的生活啟示吧。就說離別,電影裡還有《港都夜雨》的送別(阿雄當兵),《諾言》的送別(大陸漁民)。


再回到開場,阿雲說數學題不會做,阿遠責問,為什麼不說。阿遠和阿雲是青梅竹馬,時間的力量已經讓他們習慣了彼此的存在(可以對比楊德昌的《青梅竹馬》)。不言不說,人們稱之為戀人間的至高境界,那也是阿遠和阿雲的交流方式。在一起連打打鬧鬧都沒有,兩個人是那麼安靜。後來見不上面,索性更上一層,直接信箋交流。交流方式不變,但人是會變的。到了台北後,阿遠對阿雲的變化表現得比較抗拒,不時責備。男孩理所當然覺得,女孩要有女孩的樣子,阿雲就應該還是鄰家的樣子。

不過從實際情況來說,非職業演員確實難以演繹出熱戀的熾熱滾燙,那索性讓主人公跳過熱戀的階段,轉而表現異常的平淡。如果說,在這些方面以及經不起特寫表演,非職業演員有難以克服的劣勢,只能用距離來克服的話。那在李天祿(飾阿公)身上,非職業演員又有長足優勢。阿公是話多的老人,經常自言自語,那些干伊三妹的台詞,吳念真這般的老手都寫不出來。就連他往門口一坐,你會覺得,他就應該是坐在那裡,坐榕樹下都不行。

「不言不說」是電影人物的交流方式,也是《戀戀風塵》多次使用的技巧手法,不去正面表現,惜言語如金。阿遠總是表現得沉默寡言,被印刷店的老闆娘劈頭蓋臉一頓罵;阿遠父子間的交流也沒有太多的話,父親和阿公的交流也是(可以對比吳念真的《多桑》,本片的父親形象顯得相當弱勢,沒有流氓氣)。阿遠接到兵單回老家,阿雲車站送別,半分多鐘的鏡頭,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好一個盡在不言中。電影要講的就是初戀之殤,但整體氛圍卻是風輕雲淡,完全沒有什麼生離死別的強烈衝突。

阿雲剛到台北的一場戲,三個鏡頭交代了人物、事件、衝突,只有環境音卻沒有人物對白,簡直就是仿默片的手法。弟弟來信說阿雲結婚了,講到阿公說緣份勉強不來、媽媽把準備多年的戒指送給阿雲,鏡頭切到了天上流雲(舊愛已逝),然後還是三個靜默畫面:一家人看著,阿遠媽和阿雲媽(不讓阿雲進門),阿雲和郵差老公。然後是眾人稱讚的阿遠服完兵役回家,家中沒人,只有阿公念叨著蕃薯收成——他避開了阿遠的情殤,也許是不想提,也許就是不值一提,這又是不言的人生默契。

《戀戀風塵》多次強調了電影經驗的存在,一處是開場,回家路上看到拉起的露天幕布,有風吹著,一動一動。後來露天電影開放,李行的《養鴨人家》,突然停電。在台北階段,阿遠和阿雲看著電影,恆春仔就在戲院後面畫海報過活,一個藏身在電影幕布背後的私密空間。就連後來阿雲在信中提到的,她和恆春仔、郵差三人去看了電影,把三張票寄給了阿遠。

而作為一部電影,《戀戀風塵》又在《九降風》和《翻滾吧!阿信》被致敬,一段電影時光和另一段電影時光的相遇,這些就都是後話了。

【參見:我們都是見證 http://www.dfdaily.com/html/150/2012/7/25/830021.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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