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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虜--Merry X'Mas Mr. Lawrence

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俘虏

7.3 / 15,079人    123分鐘

導演: 大島渚
編劇: 大島渚
演員: 大衛鮑伊 坂本龍一 湯姆康提 北野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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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畑平三郎

2013-04-16 03:19:14

色,禁


        《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拍攝於80年代,講述的故事發生在40年代,某些段落卻有些60年代的意味:用花草來對抗槍炮,以親吻來阻擋暴虐,一廂情願徒勞無功之餘,倒也是最純粹的反暴力。本片所描繪的部份場景、及其背後可能隱含的一些觀點,或許已是一個日本導演在此類題材上所能抵達的極限——指望出現反戈一擊的場面是不現實的,大義滅親的十字架,一旦背負,便會被自己所在的部族冷落、乃至流放。因此,儘管有些話要通過英方演員之口才能表達、儘管貼了個同人之愛的標籤,這部舊片的立場已屬不易。
    公平地講,給這部電影燙上太多意識邢台方面的印記,並不完全適合。除了時代背景和斷袖之愛這兩大主題,文化差異方面的展示也同樣突出:在對待生死的問題上,在精神還是物質的問題上,在縱慾和禁慾的問題上,在面子和里子的問題上,日本看守和英國戰俘之間幾乎是截然相反的世界觀。能對這兩種價值體系都有所了解的,只有片名里提到的那一位。所幸的是,幾個主要人物當中,勞倫斯先生最終還是活了下來,這讓故事的結尾多了些許亮色:他是看得最多的一個、也逐步開始看得透徹,卻又不標榜自己絕對正確。畢竟在東邊和西邊之間,很多東西不是光憑幾句外語就能整明白的,就像Jack Celliers在北非時的外號「Strafer Jack」(強擊機傑克?),勞倫斯就很難找到一個對等的詞,來向世野井解釋清楚這到底是個啥意思,而日語裡那個據說用於懲治「精神懶惰」的gyo(修行的行?),也讓丈二身高的英國佬們摸不著頭腦。
    當然,在某些問題上,不同的文化圈子也會擁有相同的價值取向,就如影片中坂本龍一對大衛-鮑依的那種感情,不管放到哪,都要烙上禁忌的顏色。
    開場不久的法庭戲,世野井幾乎是一見鍾情式地被Jack Celliers(簡稱JC)秒殺,並非全因這哥們玉樹臨風電光四射,還應當包括JC氣場裡的獨立不羈:被抓了俘虜還這麼理直氣壯正正堂堂,對於時刻把個「恥」字掛在心頭的日本人來說頗為不可思議。這倒不是說英美人不知羞恥,關鍵在於,日式的「恥」,更多的是個體脆弱心理的外在表現,說穿了就是自卑感作祟,所以才像患了強迫症一般、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告訴別人「俺們的身材固然比較sorry,但這妨礙不了俺們精神上的高大」。世野井如同經過精心修剪的盆栽植物,偶然撞上棵在野外茁壯生長的高大樹木,立馬為之心動,實在情理之中。
    隨後便是一出刀下留人,又彷彿是鬼使神差,他把他帶回了自己的地頭,一方面好生照顧他關心他,另一方面卻不斷告誡自己一定要把持得住——這種180度分裂的精神狀態,即使對於日本人來講,也是無法長久保持下去的,心理防線的最終崩潰只是個時間問題。世野井試圖通過研習劍道和高聲吼叫來彰顯自己的陽剛與決絕,恰恰襯托出其內心那種此地無銀式的柔弱,更糟糕的是,用直面死亡的方式來碾壓慾望,並不能使當事人成為一尊神,反而會朝著另一個方向急劇墜落。
    果不其然,一番靜心打坐,換來的是一出殺雞儆猴的鬧劇,直接造成韓國看守金本和荷蘭俘虜德容的死亡。世野井這麼做是想震懾一下始終不肯提供技術合作的英軍老大,不過也不排除借懲罰別人來扼殺自己心中的某些萌芽,殊不知這樣做其實是在自斷退路,等於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繩子。
    緊接著,世野井上尉宣佈英日雙方一起來「修行」,48小時不進食,以示清心寡慾。這種雞同鴨講的命令自然不會有任何作用。出人意料的是,JC以祭奠死者為由,用紅花做掩護,偷偷地為大家帶來了很多饅頭。儘管缺乏交待,但饅頭的來源只有一種可能——這是私下裡對心愛之人網開一面的做法,典型的東方式標準。不過,在如何正確把握事物陰陽兩面的問題上,西洋人總顯得一根筋。JC就不領這個情,帶走了一堆饅頭不算,估計還順手拿了個收音機,這就徹底把事兒給整黃了——同樣一件事情,是擱在桌子底下進行,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放到檯面上做,其實是天差地別。JC把世野井放在火上烤,本沒什麼打緊,只是這不可避免地會把別人拖下水:嫌疑對象就這麼兩個人,為了保住你就得栽給他,不幸的勞倫斯同志成了必然的替罪羊。而在抱著傳統榮譽感不放手的英軍老大看來,世野井處心積慮想要撤了他帶頭大哥的位置,而勞倫斯完全可能是這個計劃的一部份,JC的饅頭亦是拉攏部下的手法之一。
    紙總歸是包不住火的。本地頭的長官對某位俘虜有著另類情感這一事實,知道的人越來越多。首先有所覺察的是世野井的勤務兵,此君深夜刺殺JC未遂,後引咎自裁;當JC抱著勞倫斯一塊逃跑的時候,跟來探望他的世野井撞個正著。北野武飾演的原上士聞風趕來,打算處決這兩個越獄者,世野井卻轉身擋在了槍口前——等於向所有的看守表明了自己的取向。但這件事總得有個收場,因此就有了讓勞倫斯大跌眼鏡的處理決定,世野井和原上士把私藏收音機的罪名安在了他這個無辜者身上,打算判他死刑。勞同志體會了半天,終於開了竅,敢情日式的處理遵照如下原則進行:如果出了岔子,第一重要的是有人為此受罰,至於處罰對像是否真的有罪,其實並不重要。說到底,為了維護整個系統的秩序感,個人的是非曲直可以忽略不計。絕望中的勞倫斯發了一回飈,他衝過去掀翻了供放著牌位的桌子,脫口而出一段只能由英方演員來說的台詞,首當其衝的一句:是你們信奉的那些混帳的神,是他們讓你們變成這個樣子的!
    照這個趨勢,勞倫斯同志鐵定是死路一條。但在熱浪滾滾的聖誕之夜,奇妙的事情居然發生了:不知是不是喝得太高的緣故,滿面油光的原上士顛三倒四地自封為聖誕老爹,自說自劃地把JC和勞倫斯都給放了。人果然不能只看外表,原上士出身鄉土,性格殘暴兼粗俗,但為人絕對不傻,山山水水看在眼裡,也能折衝樽俎一番。他知道自己的上司喜歡JC,也知道勞倫斯躺著中槍,冤屈直逼竇娥,所以就得在不打亂牌面的情況下,私底下做點手腳。等到翌日原上士向世野井上尉匯報情況,便是一出標準版的周瑜打黃蓋:收音機不是JC拿的,勞倫斯亦屬無辜,一切全怪一個莫須有的某某,而這個人,因為俺實在氣不過,已經把他給做掉了,至於為啥到現在才報告,是因為昨晚聖誕夜,俺喝得有點高——這一點上俺的確是錯了,甘願受罰。有這麼好的一個臺階,世野井上尉自然是順坡就下,當然表面上還是要斥責一番的:作為處罰,要關你幾天禁閉,期間可不許再喝酒喲。值得一提的是此處的一個細節:明罰暗賞之時,世野井遞給原上士一根香菸,後者虔誠地領受,並安放在自己的口袋裡。影片對於這根煙有過一個特寫,上面清晰地印著代表皇室的菊花圖案,結合先前勞倫斯發飈那場戲,不知是否有所指。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這皆大歡喜的結局,註定會像風暴之前的寧靜那般短暫。不過在影片最動人那一幕上演前,還是有一些鋪墊的工作要做。其一是這場戲的中心矛盾:世野井要求英方提供擅長使用武器和爆炸物品的技術人員的名單,而英軍戰俘裡的帶頭大哥始終不肯屈膝,同時堅決不讓出俘虜群老大這把交椅,這就讓世野井動了殺機。問題在於,一旦砍了原來的指揮者,誰來接替他的位置?兼顧軍銜和人望,答案只能是Jack Celliers。某種意義上講,世野井是在為JC的上位掃清障礙,但在客觀上等於是陷JC於不義。
    鋪墊之二是世野井的心理疙瘩。按照他對勞倫斯的表述,他跟發動二二六兵變的那批少壯軍官屬於同一派別,事前因職務調動,最終逃過一劫。而他的很多舊時同夥事後都被處決——他是那個派系的落單者,他欠他的團體一條命。與此同時,他的情感取向早已將其流放到了集體價值觀的邊緣:極度渴望融入自己所屬的部落,卻又時刻擔心會被人發現自己的秘密、從而被整個部落鄙視和遺棄。頗為諷刺的是,最能理解這種掙扎的,是他面前的冤家JC。
    鋪墊之三、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JC心裏面的那塊疙瘩。原來似乎自由不羈的JC,也是個被自己的過去所深深困擾的人。年少之時,為了站在多數人這一邊,他背叛過自己那個高八度童聲的弟弟:明知高年級的學生今天會聯合起來公開羞辱他的兄弟,JC卻選擇了鴕鳥政策,龜縮在實驗室裡面裝聾作啞——他弟弟說的對,JC打心底里為有這麼個男身女音的家族成員感到羞恥。JC告訴勞倫斯,他的弟弟從此再也沒有唱過歌,而他自己又怎麼樣呢?30多歲,單身,中產階層,事業有成,除去這些外在的標籤,他什麼都不是。所以在戰爭爆發之後,他便積極地投入其中——懷著某種難以名狀的釋放感。這大概是戰爭在初期對平民最大的吸引力:不管過去有多少不堪,都可以被時代的洪流沖刷得無影無蹤;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金龍身上閃閃發光的一塊鱗片,而不再是從前那個被是是非非壓彎了腰的跳蚤。
    綜上所述,才有了後來那驚世駭俗的一幕:當著敵我雙方所有人的面,JC在世野井的左右臉頰烙下自己的親吻,為兩人帶來了共同的解脫,付出的代價是JC的生命。這種飛蛾撲火的自毀式舉動,其實更接近日式的審美習慣。但仔細一想,此情此景,於公於私,若想兩全,除非自我犧牲,的確沒有第二條路可走。JC以彰顯禁忌之愛的方式,保全了自己對所在團體的忠誠——他誰都沒有背叛。正因如此,在JC被埋入黃土之後,多愁善感的世野井偷偷割下了他的一縷頭髮珍藏起來,但於最終的告別儀式,仍是一個標準的軍禮。
    影片的結尾是點睛之筆。四年後戰爭結束(日式的勝利果然不會長久),世野井和原上士先後被處決。在原上士面對行刑隊的前一天晚上,勞倫斯同志前來看望他。風水輪流轉,當年囚徒和看守的身份,現在完全顛倒了過來,兩人談話所用的語言,也從日語變成了英語(很難想像原上士會讀書學外語)。此處的幾句話頗有言外之音:
    原:(行刑)是在明天。
    勞倫斯:如果由我來決定,我會釋放你,讓你回到家鄉去。
    原:謝謝,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明白一點,我跟其他士兵所犯的罪並沒有什麼兩樣(也就是說:幹嘛非得挑我?)。
    勞倫斯:你是那些認為自己絕對正確的人們選出來的犧牲品,就如同當年你和世野井上尉認為你們完全正確一樣(各打五十大板)。事實是,世上無人絕對正確。
    臨別之前,兩人回憶起了四年前那個特別的聖誕夜。東方的規矩有時顯得混沌一團沒有原則,但其間亦有著微妙的通融和寬厚;西洋人的規矩固然講究合乎人性,一旦落到實處,卻又是怎樣的一種僵硬與無情。勞倫斯當年下獄,看似是要命的事情,原上士只多灌了幾杯清酒,立馬就當沒事一樣給了了。時移勢易,今日在勞倫斯這邊,卻是斷斷不可能的了。不由讓人感慨:與其拿起刀槍你砍我我砍你,還不如當年就這麼一直醉下去,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最後提一下本片的主題曲《禁忌之色》。粗粗一查發現,從坂本龍一到理查-克萊德曼,各種版本竟有數十個之多,絕大多數自然是不痛不癢浮皮潦草之作,原曲裡的百般糾結和掙扎無從體現。其中最不舒服的是宇多田光的版本,節奏輕鬆得讓人不安,彷彿是分隔在東京和紐約的一對年輕戀人在電話裡打情罵俏。倒不是大叔我上綱上線,這樣的改編就如同酒足飯飽之後去電影院看別人餓殍滿地,總顯得不夠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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