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峯單挑廣電總局

文/公元1874

年前看到杜琪峯要在內地拍警匪片，還是販毒題材的時候，心裡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對於他的每部非愛情片題材在內地上映都被閹割細節、篡改對白、增加自首結尾等等現狀來看，杜琪峯想在內地保全自己的名節拍一部警匪片幾乎等同於妄想，更何況他對內地電審本來就無比的反感，還記得當年《黑社會》改名《龍城歲月》在大陸上映的時候，記者問及那個警察猶如天兵天將般出現將任達華繩之於法的結局，杜Sir不耐煩的一揮手說：「那是譚家明（該片剪輯師）自己拍的，我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內地版沒看過，和我沒關係！」

一眨眼，七年過去了。杜琪峯的心態也發生了變化，畢竟快60的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再精力充沛的去拍電影了，合拍片是將來的趨勢，他也在逐步的探索。前年在蘇州折騰了一把大齡單身男女的勾搭故事，去年上香格里拉來一段缺氧的愛情，熟悉了內地的環境，今年他帶著全套銀河人馬，來天津殺警察了。

是的，我首先要說的是殺警察這事。

殺警察，在中國電影裡是一個大忌。簡單來說，一旦出現比較嚴重的刑事案件和涉及警察的傷害、變壞等負面情節，劇本就必須報公安部審批。一旦他們審批，你的電影能不能過，或者過了之後還能不能保證你的意願，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就有幸經歷過，去年寫了一個講述連環殺人犯作案後逃竄，隱姓埋名，警察和受害者講述全國輾轉多個城市追蹤八年，最終將其抓捕的故事。我在寫的時候已經想到了一切可能出現的審核問題，寫得已經很主旋律了，但最後依然通不過。上面的意見有這麼幾點：1.殺到第二個人的時候警察就應該出現，第三個人沒殺成就應該繩之於法了（這還是連環殺人嗎）；2.警察辦案怎麼這麼不力，八年才抓到，還需要受害者家屬配合，這對於描述警察的形象不好（早上在網易新聞我剛看到叔侄被誣姦殺坐冤獄十年的事件）；還有一條終極疑問：你拍這樣的電影，符合社會主義科學發展觀嗎？

對於最後那個問題，我進行了深深的思考，感覺到自己確實沒有符合，因為我連什麼是社會主義科學發展觀都不太清楚。

話說回來，經過這次的送審風波，讓我對華語電影的現狀多了幾分了解，也明白曾經是香港電影一面旗幟的警匪槍戰片為什麼在國內老拍不出幾部像樣的來。鬧市區槍戰、殺手殺人、警匪槍戰、追車爆炸……想在內地拍這些鏡頭？無疑難於上青天。你想跟香港一樣跟政府申請封路一上午拍警匪槍戰，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那批文根本就不可能拿的到。

可是杜琪峯做到了，《毒戰》做到了。你很難搞明白它是怎麼做到的，但我想這與內地製片方海潤以及電影頻道製作中心兩個出品方有著莫大的關係。無論因為什麼原因，杜琪峯終於在內地警匪片的這個道路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有了這第一步拋玉引玉，以後想拍警匪片至少有一個量化指標，最起碼，我今年再送審，再和上面這幫老不死的人聊的時候，我起碼可以說，你看人家杜琪峯都能在天津大馬路上開槍，我為什麼不能多殺兩個人？

熟悉杜琪峯作品以及銀河映像作品的影迷應該清楚，杜氏作品的暴力美學是基於「男人之間惺惺相惜」「正邪對決一觸即發」「俠骨柔腸情趣十足」幾個點，例如第一點的代表作《暗戰》，第二點的代表作《PTU》，第三點的代表作《槍火》。劉德華和劉青雲的警匪遊戲，他們當中那種敬重對手的曖昧情愫；《PTU》最後4點半廣東道決戰，三批人馬全部到齊之後一下子爆發的大決戰；《槍火》里五個保鏢在門口等大哥談完事，無聊之間的踢紙團……基本上我之所以這麼喜歡銀河以及杜琪峯，上面幾種場景就是原因。

到了《毒戰》里，杜琪峯的暴力還在，但美學基本沒了。暴力美學是一個電影化的浪漫符號，把在現實生活里殘酷的流血事件變成一種唯美的鏡頭語言，典型案例是從2003年《PTU》開始杜琪峯在人身上埋上大量血霧包，一開槍擊中人，飈出來的不是血，而是漫天的血霧，很假，但是極其漂亮，極其「暴力美學」。

可是《毒戰》里是沒有美學的。杜琪峯這次回歸了寫實型的槍戰片，拍了一部冰冷、殘酷、絕望的真實系電影。故事是線性敘事，非常簡單：古天樂飾演製毒工廠老大，工廠意外爆炸，他受傷住院，被緝毒隊長孫紅雷抓捕，隨後他為保命，開始戴罪立功，帶著孫紅雷去抓他認識的毒販們。故事依然是游乃海與銀河創作組的作品，對白精煉簡單，整部電影子乎沒有花活，連預告片裡盧海鵬那句繞有意味的「我們雖然是賣毒品的，也不用這麼毒嘛」都刪掉了。可以看出來，快60歲的杜琪峯，是想在已經拍得成熟得不得了的槍戰類型片裡，玩一些新花樣，尤其是在內地這麼嚴苛的電審制度下。

這些新花樣包括但不限於：燒人民幣，而且反覆強調這是真錢，然後給大量的特寫鏡頭；雖然名字叫津海、鄂州和粵江，但車牌號全部都是真實的津A、鄂A、粵A；一個船老大控制七十多艘運毒船，大手一揮，這七十多艘運毒船全部掛著鮮艷的五星紅旗浩浩蕩盪開出港口；審訊室裡，古天樂前面掛的牌子寫著「逼供」，「嚴禁」兩個字被遮住了；天津夜總會裡的艷舞，這實在太熟悉了，我都帶客戶去過……當然，最最重要的是那個結局。警察和兩個聾子火拼，居然被這倆聾子打得除了主角之外全軍覆沒！而最後古天樂一句廢話沒有，四槍殺光剩下的所有警察！

這大概是我在內地見過殺警察殺得最徹底最乾淨俐落的警匪片了，真正的一個活口都不留。杜琪峯的這種冰冷殘酷在電影裡毫不留情，黃奕和另外一個短髮妹子，片中兩個小女警，被古天樂和幾個毒販開車撞飛，然後反覆碾壓，腿被輪胎壓斷之後的聲音、特寫，以及古天樂為了刺激警察走出掩體，不停的開槍射殺黃奕……說真的，我已經很久沒有沒有在次次神兵天將的內地警匪片裡，看到警察輸得這麼狼狽，死得這麼慘烈了。

這種真實讓我有時候感覺不是在看一部杜琪峯的作品。這部電影拋棄了杜琪峯以往擅長的各種浪漫元素和黑色幽默，連一向負責搞笑的林雪（請回憶他上一次和孫紅雷古天樂合作的《鐵三角》裡的人物造型），這次都轉型，成了毒販七人組的「大腦」。沒有溫情，沒有溫暖，沒有溫度，只有絕望。《毒戰》裡的絕望是所有人都看不到希望，查案查到麻木的孫紅雷，為活命不擇手段的古天樂，連洗澡都穿著防彈衣的郭濤……每個角色，讓觀眾都只感到兩個字，冰冷。

特別是古天樂的角色。杜琪峯實在是太愛古天樂了，不僅銀河映像和他合作次數最多，連這部《毒戰》里從第一個鏡頭到最後一個鏡頭都是他。他的角色是一位製毒師傅，為了活命變成孫紅雷的線人，他一直請求孫紅雷讓他戴罪立功，也的確在幫著他抓毒販，和賣家接頭，但是當他都快把觀眾騙倒的時候，他的殘酷一面顯露出來。拿幼稚園小孩當擋箭牌、毫不留情的衝著自己的兩個徒弟開槍，為了掙脫手銬死命的拿車門砸自己的手……最讓人感到心寒的莫過於他開車去接應七人組，正當七人組都跑到大路上，他卻開車逃走，讓七人組瞬間成為警察最顯眼的攻擊目標……這裡面有他的乾爹有他的兄弟有他的哥們……可為了活命，他可以出賣一切。也正當如此，看著最後他注射死刑前的不停爆料想換一個死緩的可憐模樣，才讓人感覺到海報上的那句話的貼切：人心比毒更毒。古天樂又在杜Sir的栽培下贏得了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角色。

這麼一部冰冷絕望的電影，出現在春暖花開的四月，實在有些對不起外面的陽光。不過，喜歡杜琪峯的觀眾如我，可以看到許多驚喜，例如那場像極了《非常突然》的結尾大戰，又或者是曾經在《黑社會》里扮演師爺蘇的口水蘇，繼續代表和連勝走私販毒；而不熟悉杜琪峯的觀眾，調整心態，去看一部不攪基、不談情說愛、不灑狗血，除了販毒就是殺人的純爺們警匪片吧。這就是《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