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父親

我被預告片中「彙集日本知名女優，可以目睹不同時代不同性格的美麗女性的風采」以及「美麗的日式風格畫面」所吸引而選擇觀看，到結束時期待也的確得到了滿足。但回顧整部片子，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並不是其中任何一個美麗女人的故事，而是故事中出現的為數不多的兩個男性角色，凜的父親和奏的父親。
凜生活的那個年代，婚姻由父母做主，女性沒有自我，完全成為男性的附庸。一出場時，她面臨的既是「馬上要嫁給素未謀面的丈夫」的命運。凜的父親以男權象徵體的形象出現，他嚴厲，冷漠，不苟言笑，對女兒的感受似乎完全不加理會，一心想的是「維護自己家族的顏面」。凜無法當面反抗父親，她採取了消極抵抗的政策，躲在房間裡讀書，迴避去見未來的公公。即便最後勉強被母親交出去打招呼，也板著面孔。
在客人告辭之後，有一段父親和凜的對手戲。父親跪坐在矮桌前，在女兒從廊前低頭走過時突然生氣地大聲斥責——————
「你！剛才為什麼板著面對人家？連好好打個招呼也不懂嗎？」
雖然內心十分不平，但是女兒還是生硬地（完全沒什麼誠意）道歉，然後繼續低著頭走了，似乎是在默默地表示對父親的反抗。受到這樣的對待，他又將矛頭指向無辜的妻子，斥責她————————
「都是你教女無方。」
而作為母親的只好道歉。
聽到父親的話，女兒在樓梯口頓了頓腳步，回頭片刻，接著登登登上了樓梯。
而在晚飯時的場景中，母親提到「以後沒有機會五個人一起去參拜」，而女兒說「還可以一起」時，父親又板著臉斥責道————————
「別說傻話，你明天表要出嫁了不再是我家的女兒。」
女兒反抗似的說，這樣又不是我的錯，是你的決定造成這種後果的。父親卻用「你還在說這種話，夠了沒有」來阻止女兒繼續提出意見，表達自己的感受。而母親在旁邊勸阻時，他又說「別插嘴」「都怪你將凜寵壞，本來就不應該送她去唸書」。小女兒被瞎得哭起來，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大叫「無胃口」，甩著袖子走掉了。
這樣看來，這似乎是日本那個時代一個在父權籠罩下的家庭的典型。這樣專制冷酷的父親形象，怎麼看都是討厭的要死的角色。擁有這樣一個父親的家庭，似乎需要家中其他人犧牲自己的全部自由和幸福才能夠生存下去，這無疑是最壞的結果。



可是到了下面女兒即將出嫁的場景，我對這位父親的看法多少改變了。



女兒穿上了潔白的禮服，新娘髮髻上插滿了美麗的首飾，馬上就要嫁去未來的丈夫家。母親還在給女兒打理著，這時候父親拉開門進來，看到女兒後很滿意地說道說道——
「不管去哪裡也不會失禮」，並對妻子說：「文江，她很像年輕時候的你」。
這兩句話的語氣非常溫和，雖然仍舊板著面孔，但無疑他的眼神是柔和而愉快的。我傾向與將這兩句話理解為父親對女兒的讚賞和祝福。其中帶著對「女兒終於長大，變成了即將成為新娘的美人」的欣慰，對往昔的懷緬（想起當初年輕時的妻子）以及「女兒能夠獲得和他與妻子那樣幸福婚姻」的祝願（從最後一段母親和女兒在神社山頂的對話和回憶可以看出，這個家庭並不像我一開始想像的那樣壓抑，相反，是一個相當幸福的家庭）。
和之前的兩個場景中的對白和申請相對比，連如此遲鈍的我也可以從中感受到某種笨拙卻積極的東西。對於完全不擅長表達的他來說，這可能是他能表達的最大限度的父親的溫情。
可是女兒完全沒有感受到，她依舊不想嫁給自己不認識的人，依舊不想別人左右她的命運，於是她又開始大聲反抗。
意外收到女兒的頂撞，他收起他父親的溫情，又開始大聲斥責————
「事到如今還這樣說？你想令我丟臉？」
女兒又被父親訓斥，滿懷委屈，一氣之下跑掉了。



接下來插入了其他的故事。



接著到了將近結尾的部份，又回到了這個黑白色的故事中。如果說，方纔我對這個「獨斷專行的蠻橫父親」的反感被動搖了對話，在這裡這種感情被徹底推翻了。


鏡頭在父親這一方面出現了較長時間的定格，分別拍攝了父親穿著繡有家徽的和服沮喪地聳拉著肩膀站在那裡的背影和抿起嘴唇的側臉。就是在這裡，我的心突然被什麼打動了。無疑他對女兒突然跑出去是非常擔心的，但是他只是沉默的站在那裡（追出去的是母親），抿緊嘴唇克制自己的感情。


凜一口氣爬到神社的山頂，在山頂看到一對夫婦帶著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來神社前參拜，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和父親母親一齊前來的情景。
女孩快樂地衝到水井前，將銅板（大概是吧，這個習俗我不是很了解）投入井中之後搖起了草繩，母親很開心地稱讚「很好很好，聲音很清脆」，而父親則什麼都沒說，只是走上前，用力將女兒抱了起來，舉得更高。



母親到山頂來找女兒，母女倆進行了這樣一段對話——————
「真好，你果然是宅這裡。你爸爸很擔心你。」（做母親的，很容易就可以表達出自己的感情，看到女兒在這裡時鬆了一口氣的安心，很容易就用「真好啊」這樣的話表達出來了，同時母親告訴她「你爸爸很擔心你」，這句話做父親的大概一輩子都只會藏在心裡不會表達出來，但是做母親的感受到，就輕易地傳遞出來了）。
女兒問母親，「媽，你和爸爸一起幸福嗎？」
母親回答，「當然了，而且有了你們三個好孩子，建立了美滿的家庭，如果沒有和你爸爸結婚，也不會有你。」
從這裡可以看出，他們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家庭，做母親的感到非常幸福，並且對自己這樣的幸福充滿了慶幸和感激。
接著她又說：「爸爸不善於表達，其實他是很善良的人。」

下面的對話讓我想起女兒跑出去之前父親說的話。
母親說：「我們一直全心全意，要將你們養育成人。現在該輪到你了。」………微笑著
（父親說：「文江，她很像年輕時候的你。」…………板著臉）
女兒問「我能夠做的到嗎」時，母親回答，「一定能，因為你是我的女兒啊。」……微笑著
（父親說：「不管去哪裡也不會失禮。」………還是板著臉）
私以為其實這其中多少包涵著相同的意思和期待，但是在兩個人表達的用詞和方式看來起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效果啊………………

接著鏡頭轉到父親這一面，女兒回到家中，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擱在她與父親之間的拉門。鏡頭中依舊是父親沉默的背影，他身體不動，只是緩緩側過頭來，沉默，然後慢慢轉過身來，依舊抿著嘴唇，沉默許久，表情略略變化，似乎有很多話要講，最後卻中氣十足地問了一句「你肚子不餓嗎」。
女兒回答「不」。
這個話題被中斷了。
他又突然蹦出一句「要好好愛惜身體」，然後就轉身向前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淚點比較奇怪，這個鏡頭我看了三次，三次都哭得一塌糊塗（按說我是那種一部電影裡主角基本上全死光光我也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那種性格），甚至是在現在光是在鍵盤上打出這樣的對白，都不可抑制地熱淚盈眶。


這大概就是所謂父親的溫柔。從之前的部份來看，這位父親是個極度克制感情表達的人（也許在那個年代，男性堅強冷靜，不輕易流露感情的表現是被當做一種優秀品質，感情外露反而會被認為是不可靠和軟弱的），他從來都沒有笑過，最常見的就是板起面孔的表情，尤其是緊抿著嘴唇（這個應該是克制感情的表現吧）。他迎接反抗自己跑出家門的女兒的歸來，既沒有嚴厲地訓斥（我想在那個時代這種訓斥對於一個敢於反抗父親到這種程度的女孩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也沒有表現出他之前沉默地等待的過程中的擔憂，反而像是憋了半天憋出兩句似乎完全不相幹的話。
這兩句話中所包含的心思與感情，我覺得要我來分析實在太勉強了。倘若凜的母親在，也許是可以把這兩句話像小學學習的句子擴寫那樣擴充成兩段更加完滿更容易讓人理解的話。但是到了父親這裡，就變成了笨拙而難以言表的深情
女兒叫住父親，在地板上俯身行禮道：「一直以來，你對我的養育之恩……」
他微微點頭。
「……真的非常感謝。」
到了這裡，女兒回來也好，向他道謝也好，這並非父權的勝利，而是女兒理解父親的開始。在他擁有的是如此拙劣的溝通技巧和情感表達方式的前提下，或許他早就死心決定只表現出一個強硬頑固的父親角色，並未指望得到理解。這種意外可以說讓他一直克制的感情直線飆升到無法控制。
父親猛地拉開紙拉門，院子裡是婚禮的準備人員和女方家的鄰居賓客，在這些人驚訝的注視中，他開始雙手高舉，連聲大叫萬歲。當反應過來的眾人開始附和著一起歡呼時，他又拼命克制眼淚，咬緊牙關用手遮擋面孔。
他的「萬歲」和眾人的「萬歲」中所包含的是不同的東西。
那不僅僅是對於一樁即成的喜事的喜悅之情，他終於被女兒理解和接受，他將送女兒去接受她自己的幸福（之前凜的母親對凜說過，她未來的丈夫是凜的父親看好的人，一定不會錯），同時，女兒又即將離開他，加入一個新的家庭……………………
在將女兒送去男方家的路上，知道走進男方家門，他都一直緊抿著嘴唇，溫柔地注視著女兒。即便是在這時候，妻子在他身邊微笑著，親友，男方家的夫婦和即將成為他女婿的兒子都微笑著的時候，他仍舊保持著那樣的表情，溫柔地在女兒身後注視著。
我想這是比什麼都珍貴的感情。




故事中出現的另外一位父親是奏的父親。
奏是獨自去東京打拼的鋼琴家長女，已經不再年輕，卻和男友分手，又有了身孕，回到老家參加葬禮。
一開始父女見面的場景是在廚房，奏在酒席間被問了各種問題之後躲到廚房，看到父親正在燙酒，她要幫忙，父親卻回答，「不要緊，都習慣了。」
接著問道：「小佳看上去很幸福的樣子，你遇上好人家了嗎？」
不同的年代，相較於凜的父親，奏的父親無疑要溫和許多，感情表達上也更加豐富。對於這個問題女兒無疑無法回答，她正要開口，父親的視線卻轉了方向，原來妹妹的兒子啟太整站在那裡想要有人給他講故事。在奏和啟太對話的時候，父親一直都保持者抱著酒瓶站在那邊微笑著注視的表情。


從次女口中得知奏懷孕之後，他和女兒進行了這樣的對話————

「把煙給我。」（簡單的陳述句）
「你又不抽菸。」（女兒有些驚訝）
「給我好了。」（依舊是不帶感情的要求）
接過女兒的煙盒之後，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將之彭東一聲乾脆地丟進垃圾桶，然後說：「把煙戒掉吧，好好保重身體。你們媽媽們決定將佳生下來的時候，她的表情很美麗，真的。看見她的樣子，我也沒法反對。我沒有後悔，因此才有了佳現在還有啟太，人的生命也粗就是這樣延續下去的。」
較之告訴女兒「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把孩子生下來吧，我支持你」這樣直白的意見，他使用了更加委婉的方式，丟掉女兒的煙，告訴女兒要愛惜身體，告訴女兒自己對新生命的態度。

在祭奠結束之後，女兒和父親一前一後最後一次拜祭婆婆，女兒提出要泡茶，父親卻說：「沒關係，你去換衣服吧，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了。

接下來就是父親獨自泡著茶，聽到樓上響起音樂，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接著是回憶的部份————————
「我想讓奏去學鋼琴，好嗎？」
「鋼琴嗎，奏喜歡鋼琴，將來啊也許會成為鋼琴家呢（微笑憧憬的表情）」
妻子再次懷孕的時候，醫生的建議是最好放棄，堅持生下來可能不會順利，或許會有危險，和醫生談話之後從房間走出來，垂頭喪氣，塌著肩膀，對妻子說：「拜託你，這次放棄好嗎，醫生說放棄比較好，這次不一定會像生奏的那次那麼順利。奏她，我們已經有奏了，不是足夠了嘛他是個好孩子，有了她我們應該心滿意足了」
和告訴女兒我希望你能夠把孩子生下來的時候一樣，他也並沒有說「我不想讓你把孩子生下來，這樣對你有生命危險」，同樣用了更加委婉地表達方式，但是為了妻子的笑容他決定支持妻子的決定，最終的結果便是得到了女兒佳，卻失去了妻子。這也是他開頭兩次提及「自己已經習慣一個人生活」的原因。

然後又是戳淚點的一段。在醫院裡，奏接受檢查之後，他急切，或者說近乎衝動到不加思考地詢問，「母親又怎樣，萬一有危險情況，請你母親為優先。對不起，她母親當年也是這個情況。」
可是隨即又反應過來身邊的次女正式當初自己失去妻子的原因。他非常後悔，後悔到一出了房間立馬就沮喪地想要找什麼地方躲起來，並且向女兒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在你面前說那麼殘忍的話，我說了以母親為優先……」
女兒理解他並溫柔地安慰看他。
這大概是整部電影中他第一次接受對方傳遞過來的感情（之前他似乎較之接受更習慣於給予，接受會讓這個孤獨了很久的老人有些不自在）。為了表達他的感情，他也只是將左手搭上女兒的肩膀，用力地（這是男性表達感情的典型方式吧，至少在我身邊，非常要好的成年男性之間這種動作偶爾會出現，尤其是在父輩的交往中，好像「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感覺。




作為我個人，對於其中兩位父親克制內斂的感情表達方式非常著迷。那種似乎不存在卻又無所不在的隱藏在家長的面具之後的父親式的愛，需要仔細嘴嚼才能夠發現的寶貴感情，彷彿熱的過飽和溶液，起初看上去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水而已，耐心等待卻發現慢慢冷卻下來之後析出的是非常美麗的細小結晶。非常類似海的感覺，表面看來不過是鹹水匯聚的地方，潛入深處時卻發現也是一個富於生機的世界。
這也讓我想到自己的父親，想到從小到大各種各樣因為感情溝通的失敗而造成的誤解，想到很多作為一個孩子不能理解的父親情感流露而沒有去珍惜的細節，想到父親的沉默，想到和父親談話中的空白。
現在想來，那些空白的段落所傳遞的，那些隻言片語，傳遞的遠不止表面上所呈現出的那樣貧乏。只可惜我那時候太小，既缺乏站在他人角度考慮的能力，又缺乏必要的耐心。



看到評論說：「不過是資生堂的巨型廣告片」或者「女演員都很美麗，講的是不同女人的愛情的命運」，我覺得這不過是非常表面的東西。至少我從中獲得的，有「成為優秀女性所必需的特殊的堅強並非逞強、硬派或勝過男人」這樣的道理，有「保持對於未來的積極憧憬的情懷」這樣的方法，最重要的是，它提醒我，應當學會去理解和關心身邊最重要的人。


（我是寫讀後感從來虎頭蛇尾只要寫到一千字以上就一定會不知所云並且爛尾的讀後感菜鳥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