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uman Capote's Stolen Show

真正的Truman Capote是什麼樣子，恐怕現在已經沒人知道。作為作家的Capote，他的作品在五十年間早已是大小螢幕上的常客，而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將將過去一半的時候，作為美國文化史重要人物的Capote也忽然作為電影的主角縱身躍上了大螢幕，結果是兩部氣氛近乎截然相反的電影，05年的Capote和緊隨其後的這部Infamous。如此短的時間間隔里一下子出現兩部情節、人物、時間跨度近乎完全相同的電影，比較自然是難免的，於是雙胞胎中晚了那麼幾分鐘出生的Infamous近乎在一開始就被迫要和哥哥爭一口奶吃；而這個來頭不善的哥哥雖然塊頭不大，卻是登上過奧斯卡領獎台的重量級冠軍，於是弟弟的悲催可想而知。

其實如果單看Infamous，它還是一部挺吸引人的片子：星光熠熠的演員陣容，靠譜的表演和緊湊的情節都可以吸引你一口氣把它看完。但是比起Capote，這部同樣題材的傳記電影不能不說稍顯太軟、太花哨、太腦補過度、太說教了一點，而當一部片子的演員表能夠擁擠到連打醬油的都是奧斯卡影后之時，就讓人不禁想問這種明顯分散觀眾注意力的安排到底是不是導演當初的設想呢？在商業追求依然是至上目標的今天我們自然不得而知了。當然如果真有人關心我的意見的話，我說這話的意思是「大概不是」，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演技都是一流的。

美國中產階級文學的傳奇人物Truman Capote是一個出生在路易西安納，被父母拋棄之後在阿拉巴馬的小鎮上長大，區區十幾歲時就幾乎歷盡世間悲歡的矛盾體，這也許造就了他早期作品中敘事時近乎冷淡、輕蔑的筆觸。不過他的文字有多精緻平穩，他的人生就有多大起大落，從一文不名的小人物，到勢利的紐約社交圈中的大明星，再到上流社會的自毀自棄者，作為作家的Capote固然聲名遠播，但作為名人的Capote卻更吸引各種傳記作者的眼球。無論是大談他在好萊塢的奇聞異事還是挖掘他和死刑犯的愛恨糾纏，都能夠保證你的書在事件的主角去世三十年之後依然在據暢銷書排行榜的前列佔有一席之地，人永遠是熱愛謎題的，尤其是永遠沒有解答的謎題——Capote在59歲便死於長期酗酒、嗑藥導致的肝癌，去世時身邊並無一個親人。可憐一代社交名人，晚景竟如此淒涼。

回頭說片。既然是傳記電影，主角的表現自然至關重要。從身體條件上來說，只有一米六五的Toby 瓊斯自然比一米七七的Phillip Seymour Hoffman更接近一米六零的Capote，但比起Hoffman演繹中的精明、敏感和冷漠，他身上留下的只有Capote浮於表面的花哨與脆弱，這也並不完全是演員個人的責任，而是和創作者的選擇有著密切的關係。瓊斯的Capote過於偏重感性，大多數時間內忽視了這個人物的身份、所代表的階層和明顯的個性特點；比起Capote手術刀一般、有時讓人難以卒視的直率與冷峻，Infamous的敘事有很多是誇張過、甚至虛構出來的，這一點導演事後也承認了很多情節有個人想像的成份在裡面，作為傳記片，這一點上就已經先輸了一陣；事件中人輪流出來接受採訪的設定很奇怪，但鑒於這是一部改編於多人回憶錄的電影，也勉強算是可以理解，但這樣也就難免其中辯解、說教的成份太多了一點；而既然主角本身已經有二維化的傾向，其他次要人物流於表面、止於陳詞濫調也就不足為奇了，不過除了一點——雖然在大部份比較中落了下風，Infamous整片裡卻有一個整體壓倒Capote的亮點：他們找到了一個完美的Perry 史密斯。

Perry Edward 史密斯和Richard Hickock在美國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殺手名單中絕對佔據前列，1959年11月15日晚，兩人闖進堪薩斯州小鎮Holcomb的一個農場，將姓Cutter的農場主一家四口全部殘忍殺害；在五年的漫長審判過後，兩人最終被處以絞刑，而Capote一生的巔峰之作In Cold Blood正是對這樁駭人罪行和兩個兇手的記錄。為追求「non-fiction novel」的新寫作風格，Capote對羈押中的兩人，尤其是史密斯進行了大量詳細的採訪，這也使得他與史密斯親密成謎的關係一直為傳記作者所津津樂道。暗示兩人有著遠超採訪者與受訪者、甚至一般朋友關係的大有人在，雖然Capote從未在任何公開或者私下的場合承認過與史密斯有任何親密接觸，但畢竟名作家愛上死刑犯的噱頭太強勁，誰都不忍心完全放棄。Infamous在這一點上就玩了個大大的言情，讓Capote和史密斯的生死絕戀成了真，不過也不能完全怨導演，如果你能找到這麼一個身材完美、聲音低沉、憂鬱寡言、危險性感、渾身上下都激盪著男性荷爾蒙氣息、除了個子矮點看起來近乎像一尊羅馬神祇雕塑的Perry 史密斯，不用力撒幾桶狗血，也對不起人家選角導演的用心嘛。

在那批瘦弱、精緻、一頭捲毛、有著小鹿斑比一樣水汪汪的可憐眼睛、往往性傾向成疑的年輕演員們雨後春筍般出現之前，英倫三島的苦逼/基佬/死掉之王屬於胳膊比他們大腿還粗兩圈的利村酒吧惡漢Daniel Craig。詹姆士 Blonde在拿起華特手槍之前的幾次好萊塢冒險都不甚成功，於是他死心塌地一頭紮進舞台和小成本電影，並且很快成為了英國獨立電影圈舉足輕重的人物。在1998年演過Francis Bacon的悲劇情人George Dyle之後（瞧，那部我也看了），Craig這回再一次挑戰真實人物，演起了這個被悲劇的漩渦所吞噬的殺人犯。比起Capote里那個頭腦簡單、不知所云、完全被Capote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史密斯，Craig的史密斯要強勢得多，他擁有猶如整座兵工廠一般的強健體魄，殺人對他來說易如反掌，但他內心的脆弱與孤獨卻殘酷到讓人不忍心碰觸；你明知道他能用一隻手輕鬆地扭斷你的脖子，但又忍不住暗暗期冀著那個柔軟到讓人心碎的吻……Craig的Perry 史密斯是個立體而複雜的人物，他是征服者也是俘虜，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像是一頭嗜血的羔羊，或者一個依然有著少年夢想的老舊靈魂，他的悲劇也許無關於時代，但卻並非像一出melodrama一樣聳人聽聞卻轉瞬即逝，他低沉溫柔的男中音唱起歌來雖羞澀而未經雕琢，但卻繞樑不去，久久地惹著你的眼淚。Craig比起他在Love is the Devil里更加成熟而有力度，他的表演能夠讓你徹頭徹尾地相信敏感卻倔強的Capote如果面對的真的是這樣的一個Perry 史密斯，不管那段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有沒有發生，In Cold Blood能成為Capote一生最優秀的作品並非偶然。
不過可惜，一個配角的亮點總是頂不過全片其他不夠完善的地方去，Craig的又一次突破性表演也只能停留在被獵奇的群眾不時挖出來津津樂道一下的水平上。說到這裡就不禁想到一輩子只能作為智力問答題目的第二任龐德George Lazenby，前任和後任的光芒都太耀眼，導致他只能成為一個算作過渡任期都短得可憐的犧牲品，雖然On Her Majesty『s Secret Service用現在的眼光看來可以算作最佳的幾部龐德小說/電影之一，他的表演也遠佳於乏善可陳。作為龐德，反傳統卻走出自己新路的Daniel Craig是勇敢而且幸運的，但隨著金髮的龐德一步步邁向傳奇，他搭進去的是自己之前幾十年在獨立電影圈的積累，在Layer Cake這樣的片子逐漸變成龐德電影官方大書特書的軼事集錦之後……真的撿起這些片子看的人心裡總是不免有一些遺憾的。

Capote掰手腕子能贏得了Humphrey Bogart，小個子一定得能釋放出巨大的能量才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生活就像戰場，每個人都踏著皚皚白雪之上前人的腳印躡步前行，卻不見得每個人都能意識到這白雪之下埋葬著多少小人物的靈魂。他們憤怒、顫抖、掙扎，卻在能夠發出聲音之前就已經永遠地死去了。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