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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lesChou

2013-03-20 08:03:49

起源之章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二零零零年冬日的某個週末午後,遲來的初雪光臨蒙特婁。戀人在長椅上擁吻,冰冷的雪花落在他們的頭髮上;信號燈前的司機們搖下車窗,藉著天氣的話頭互致問候;公園裡嬉鬧的孩子和街上的流浪狗不約而同地仰頭望向天空。城市在一瞬間變得安靜,透明易碎,甚至有些荒涼。病房的窗格漸漸黯淡下去,從一盞藍色的魚缸變成一塊深灰色的石磚,六角形的結晶紛紛揚揚地覆蓋在雨水和灰塵共同作用所形成的痕跡上,構造出近似於地圖的紋案。

       小時候,伊茲的房間裡掛著一張船員祖父用過的世界地圖,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標記了港口、洋流和貨輪的航線。她用手指模擬船隻,在藍色的區域上航行,航線在地圖的一端中斷,又在另一端出現,有時還會穿過狹窄的運河和僅有她小半個手掌寬度的海峽。她成了這艘想像之船的領航員,指引方向的北極星,或是吹起船帆的西風女神。

       那些始於百無聊賴的午後時光的無數航程在後來的日子裡變得愈發難解——如果大陸不曾漂移,那麼這些航線中的大多數是否就不會存在?人類在大小不及地球30%的陸地周圍圈出一條唯一的航道,而剩下的水域則是永遠孤獨的藍?她用食指游過的千百條航線會不會在無意中揭示了某種宇宙運行的規律?

       伊茲走出病房,穿過兩條迷宮般的迴廊,走進了克里奧的辦公室。他正伏案小睡,桌上堆滿了實驗報告——動物實驗、植物提取物的毒理測試、腦部掃瞄圖。上面零散地分佈著「無效」「不可行」之類的字眼。或許自己永遠不會找到先前那些虛無問題的解答,伊茲告訴自己。她正在失去對冷熱的知覺,眼前的世界也日漸脆弱,像佈滿裂痕的玻璃,下一秒就會支離破碎,刺穿她的身體。一個月前她就告訴克里奧自己希望死後被葬在郊外的牧場。根據物質不滅定律,她有機會進入地球的血管和脈絡,進入高山和海洋,最後沿著小時候幻想過無數次的航線開始永恆的漂流。但克里奧聽見後只是憤憤地搖了搖頭,在他的眼中,一切疾病——包括衰老與死亡,都有其對應的治癒手段。

       治癒死亡和倒轉時間無異,她想,右手輕輕觸摸著克里奧的胡茬,微溫的,乾硬的觸感沿著她指尖的神經向上傳遞。她的目光逐漸向上游移,用突如其來的耐心觀察著他隨呼吸自然起伏的脊背,深藍色的襯衫像廣闊無邊的大海。十五年前,他們在賓州大學的一棵櫻桃樹下第一次做愛,他的臉光滑平整,緊緊地貼在她的胸前。草坪上的灑水器旋轉著,星星點點溫熱的水滴從頭頂落下,落在她的白色T恤和他的深栗色頭髮上。一陣風吹過,兩個人的影子被顫動的樹葉打碎,消潛在剛修剪過的草地裡。

      伊茲湊近克里奧的耳邊,輕聲說道:「下雪了。」

      「什麼?」克里奧從夢中驚醒, 「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們出去散散步吧,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見這句話,和伊茲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克里奧這麼想著。

      「你看了我的書嗎?」伊茲突然問道。

      「還少一章。」克里奧挑了一下眉,想起了方纔的奇異夢境:金黃色的星雲,枯萎的古樹和手臂上滿是刻印的男人。

       走過離公寓還有一個街區的教堂廣場時,鐘樓敲響了三下,聲色低沉。寒冷潮濕的空氣進入克里奧的肺部,加熱,分解,變成血液的一部份和他呼出的白氣。人類生來就是一台精妙的機器,吞下燃料,產生能量,不斷運動。既然擁有機器的特性,一切損傷的修復也理所當然地成為可能。他現在正做著這種嘗試,但尚未取得一點能夠回應自身猜想的成果。他回頭,看見雪地裡留下的一長串足跡已經隱去大半——達爾文在火地島上留下的腳印也早已被潮汐和雨水洗刷一空。懷著重新定義人類的想法的兩人似乎正以某種隱秘的方式相互呼應。

      「你來寫最後一章。」 伊茲把手搭在門上。

      「先不說這個,」克里奧轉動門鎖,「進屋裡暖暖身子。」伊茲的手臂如葡萄藤般細弱,克里奧幾乎感覺不到它的重量。他往浴缸里放水的時候,伊茲就站在旁邊,被熱氣包裹著。這讓他想起三年前那場雨林之行,他們在一場暴雨過後動身,周圍環繞著相似的白色霧氣。當地導遊用伐刀俐落地劈出一條通往深處的小徑,一座瑪雅金字塔隨之出現。

     「這是第一位父親,造物的真主,世上第一個人類。他犧牲了自己,創造了世界,生命之樹從他腹中萌發。他的身體變成了樹根,伸展開來成了大地;他的靈魂變成了樹枝,向上攀升成了天空;而他的頭,升上天空,變成了西瓦爾巴——金色的天堂。死亡,即是創生。」

       克里奧一邊用浴球擦拭著伊茲的身體,一邊想像著那株創世巨樹在天地間緩緩擴張的情景。一片樹葉掉進了瓦倫西亞港,變成了西班牙征服艦隊揚起的白帆。船離開時順風順水,穿過直布羅陀海峽後緩緩駛向韋拉克魯斯港。但航程過半時,船遇上了頂頭風和逆流,超過一半的人員害了船熱病。八個月後,船終於抵港,一行人深入雨林腹地,遭到瑪雅人的截擊,最後只剩三人。這是伊茲的小說,劇情至此戛然而止,一行人懸而未決的命運落在了他的手上。定奪生死,這是身為醫生的克里奧每天都在做的事。

      「水冷了。」伊茲輕聲說道。克里奧從想像中回過神來,說了聲抱歉,重新擰開了熱水龍頭,白色的蒸汽再度升起,兩人的目光交匯。克里奧琥珀色的雙眼被水汽潤濕,像兩片剛化開的初生星雲,投映在水面上。伊茲對準克里奧的嘴唇吻了下去。

       克里奧感覺自己的體溫在升高,現在他整個人跪進了浴缸里,熱水沒過了他的胸口。他似乎看到十五年前那棵櫻桃樹從地下衝出,擊碎了浴室的地面,抽出深綠色的枝條,結出果實,成堆地落入水中,紅寶石色的液體如同窗外的暮色一樣綻開。伊茲的身體與思想重新與他合為一體,她在微笑,但臉色蒼白。克里奧緊緊抱著她:

      「我就快找到那種方法了。」

       伊茲沒有說話,她把耳朵貼近克里奧的胸口,聽著他堅實的心跳聲。她的手指正在腦海中的藍色版圖上游移,從英國出發,駛過英吉利海峽,被洋流帶往非洲,再一路漂流到雪梨。她想到那個傳說的後續,生命之樹上的果實被鳥雀取食,造物者最終得以擁抱天空。

       「我明白。」

        兩人在水中坐了很久,直到最後一點天光從窗口流盡。

        金色的西瓦爾巴,即將湮滅的恆星,一棵樹,無數沉沒的星座,黑色的墨水,未完成的航行和一個男人手臂上隱隱刺痛的刻印。這是克里奧在夢中看見的全部內容。

        伊茲湊近克里奧的耳邊,輕聲說道:「下雪了。」

       「什麼?」克里奧從夢中驚醒, 「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們出去散散步吧,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現在不行,」克里奧眉頭緊鎖,用手捋了捋頭髮,他無名指上的婚戒被擦拭得光亮如新,在橘色的燈光下呈現出星辰般的色澤,「下一場手術要開始了,」他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體,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伊茲已經走出了辦公室。

       克里奧聽見走廊中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大門的開啟聲,湧進室內的風聲,疾馳而過的汽車聲,噴泉的流水聲,大門的關閉聲。這些聲響瞬間出現又瞬間消失,近在耳旁又遙不可及,彷彿來自另一個字宙。

       二零零零年冬日的某個週末午後,遲來的初雪光臨蒙特婁。城市在一瞬間變得安靜,透明易碎,甚至有些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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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以上內容為電影劇情的延伸,並非劇透。涉及劇透的分析從此處開始。

電影第一次看是08年初,被劇情簡介吸引買了碟,但沒有看完。上個月重新看了一遍,對比敘事上頗受詬病的《生命之樹》和《雲圖》,達倫·阿倫諾夫斯基已經把節奏做出了他一貫的水準。口碑不好的原因在於影片核心對於國內觀眾來說太簡單。太過熟悉的東方哲學和因果論加上動機單純的三段故事讓很多人沒有解讀的動力。但達倫真的拍得太美太純粹,影像敘事的原初感是這部作品最抓人的地方之一。

關於劇情:

①最簡單也最直接的解釋方式——托馬斯是小說人物,克里奧是現實,而飛往Xibalba的湯姆則是內心。三者為一個人從迷茫,頓悟,到超脫的遞進。

②托馬斯是過去,克里奧是現在,而湯姆是未來。托馬斯是生命樹的種子,克里奧是生命樹的成熟,而湯姆是生命樹的衰敗。象徵了生命和人類文明的輪迴。

③托馬斯是因犯下戒律而被驅逐者,喝下生命樹的永生汁液如同盜火的普羅米修斯;克里奧是生命樹(造物者)的子民(人類),苦苦追尋治癒腫瘤消滅死亡的方法好比人類修建通天塔;而湯姆是神明,平衡著二者之間的關係(為托馬斯打開道路,保護著子民的遺物)。

④比較接近《雲圖》的解讀法:托馬斯是前世,轉生為克里奧,求索著共同的目標,為了保護一個有著相同靈魂的人(伊茲),而找到治癒衰老方法的克里奧依靠藥物活到下一個500年(湯姆),只為了和愛人得到永生,卻在最後時刻明白了死亡即創生的道理。

好吧,這是一篇遲到了5年的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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