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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散--Goodbye Dragon Inn

不散/GoodbyeDragonInn

7.1 / 5,609人    82分鐘

導演: 蔡明亮
演員: 李康生 陳湘琪 三田村恭伸 苗天 石雋 楊貴媚 陳昭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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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smos

2013-03-08 21:36:46

告別,需要多長時間?


電影院實在是一個充滿幻想意味的空間。不僅因為其中放映的電影為各色各樣的人們提供了一個夢想的舞台——那個巨大的黑洞洞的空間,是個與世隔絕之地,也是製造新的世界的場所。圍繞著電影院的主體——放映廳,還有很多空間作功能性的延伸,比如那高高地懸在後面、本身卻十分狹小的放映室,那縱橫交錯、迴環曲折、有很多個出口的安全通道,還有星羅棋佈於其間的儲藏室、洗手間、小賣部等等,這一切,都使得電影院這個空間變得像迷宮一般深邃。此外,去過那些老舊的電影院的觀眾一定會注意到,因為僅僅放映電影難以維繫影院的生存,通常影院會儘量利用其現成的空間作一些商業性的「開發」,比如早些年幾乎每一家影院都會配套有錄像廳,專門放映一些合法上映渠道以外的、以家庭錄影帶的方式傳播的片子,而現在,在這些老影院,與放映廳毗鄰的,往往還有網咖、遊戲機房、超市等等,這些不同功能的空間的聚集,更加深了電影院空間的人文色彩和魔幻氣息。

如果一個類似於這樣的空間浸沒在時間之流的混濁、幽暗裡的時候,會呈現怎樣一番景像?


我電影看得不多,對影史、影人更是知之甚少,第一次看蔡明亮的《不散》的時候,隨著那一個接著一個的長鏡頭的進行,並沒有注意到這部電影是向另一部老電影的致禮,而是以為影片的主題和上部李康生執導的《不見》一樣,是一個關於「尋找」的故事:老舊的福和大戲院正在放映最後一場影片,瘸腿的女售票員,在售票處空落落的窗口後面用小小的飯鍋蒸著一枚粉紅色的壽桃,蒸熱後,她取出壽桃,掰下幾口嘗嘗,然後小心地把壽桃切下一半,用塑膠袋包好,拖著瘸腿,艱難地爬到戲院的最高層——電影放映室,將壽桃放在裝滿菸蒂的菸灰缸旁邊的杯麵上……導演用一組長鏡頭敘述這個瘸腿女人的一舉一動,她的不均勻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戲院過道和樓梯間迴響。影片裡,另一個更具「尋找」意味的角色是一個日本男人。起先,導演並沒有交待他的身份,他走進戲院,在觀眾寥寥無幾的大廳裡坐下。他總是一再地調換座位,一開始讓人以為他是受不了那些在影院裡肆無忌憚地吃東西的人的干擾,後來才發現他的興趣不完全是在影片上。他走來走去,去洗手間,在放映廳外面狹窄的過道里穿行,和一個個抽菸的男人擦肩而過。直到他遇到一個穿戴很整齊的男子,日本人走近他,掏出煙來,意思是想借個火。在狹窄的過道里,兩人各自抽著煙,那個男人對日本人說:「你知道這戲院有鬼嗎?……這戲院有鬼……鬼……」這時電影已經進行了44'04'',這句話是影片裡第一句台詞!然後兩人對視了一會兒,繼續各自抽菸,日本人走近那個男子,走得很近很近,在距離對方幾厘米的地方停下。那男人似乎全然沒注意兩人之間如此之近的距離,過了幾秒鐘後,他轉身慢慢離開。當他的身影消失在鏡頭裡以後,日本人對他離去的方向說了一句生硬的漢語:「我是日本人」。遠遠地傳來一句「莎喲娜啦」,日本人也回了一句「莎喲娜啦!」並且鞠了一個十分標準的日本式的躬。

這是影片中僅有的兩處對話之一。不知道那個日本人在影院裡尋找什麼,也不知道他和那個陌生的男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他們,還有影院裡所有那些人,包括那位女售票員,以及一直到影片很後面才露面的男放映師,都是孤立的個人,他們之間似乎有某種聯繫,但又沒有某種確定的聯繫。在蔡明亮的電影裡,孤獨的個人,以及個人的孤獨感都被極端放大了,他們那些看似無意義的舉動,都是他們孤獨的放大器。他們是在尋找,或許在尋找與他人之間的聯繫,但尋找的結果往往只是確認他們的孤獨。那個女售票員是要把壽桃送給男放映師吃的,但是當她在戲院裡走了一大圈,最後回到頂樓的放映室時,發現壽桃還原封不動地放在泡麵上面,那個男人也始終沒有與她照面。或許是受不了這種冷落,她拿回了壽桃。影片結束,當福和大戲院最後一場電影散場,女售票員做完了屬於她的最後一點工作、收拾個人物品離開的時候,唯獨把那隻小飯鍋留在了售票室裡。後來男放映師走進售票室,打開飯鍋,發現那隻壽桃還在裡面。

有人說,這個鏡頭是整部電影裡最溫暖的地方,但是我們實在無從知道女售票員為何留下了那隻壽桃,也無法猜測最後那個男放映師騎著摩托冒雨離開,是不是為了追回女售票員。好心的觀眾願意在這兩位主人公之間尋找他們彼此喜歡的蛛絲馬跡,他們之間或許存在愛情——我也願意相信這一點,或許沒有——這樣也太淒涼了。

不錯,影片就籠罩在這樣一片淒涼的氣氛里,福和大戲院的外面是瓢潑似的大雨,裡面,陳舊的牆壁滲著斑斑水跡,連屋頂也因為年久失修而漏水了。大廳裡的觀眾寥寥無幾,還有脫了鞋子,把腳擱在前排椅背上嗑瓜子的人。女售票員(看上去她的工作還包括打掃衛生等等)沿著大廳外蛛網般的通道行走,不時地打開一扇門或者掀開一塊布簾看著大廳裡明亮的螢幕。她的沉重而不均勻的腳步聲彷彿一把刀,把戲院的內在結構剖開給觀眾看,那些堆積著雜物的通道,迷宮一般的樓梯,髒兮兮的廁所,還有頂樓放著接屋頂漏水的水桶……老戲院的衰敗在她的腳步聲中一覽無疑。

彷彿這是一種「巡禮」式的告別,在戲院關門前最後一次重審戲院的每個角落。與之同步進行的,是最後一場電影的放映工作。蔡明亮這部《不散》的英文名字叫做Goodbye dragon inn,意思是《再見龍門客棧》,影片裡福和大戲院放映的最後一部影片正是胡金銓的《龍門客棧》,如果有心的觀眾稍稍對比一下《不散》片首的主要演員名單和影片中放映螢幕上打出的《龍門客棧》的演職人員名單,就會發現《龍門客棧》當年的兩位主演苗天、石雋也參與了《不散》的拍攝。在《不散》里,他們分別扮演他們自己——多年以後,已白髮蒼蒼的他們在福和大戲院觀看自己當年的影片時重逢。他們散場後在影院門口有幾句對話:

        苗老師!
        石雋!
        老師,你來看電影啊?
        好久都沒看電影了。
        都沒人看電影了……也沒有人記得我們了……

苗天點起煙來,似乎是為了掩飾某種尷尬,這時鏡頭拉到遠處,只見兩個老人落寞的身影站在一堆電影海報前……向他們曾經的光輝歲月告別,向電影的光輝歲月告別,向老戲院告別……

蔡明亮的這部《不散》似乎就是為了完成這樣一次告別。本來這部2003年拍攝的《不散》與蔡明亮的「御用演員」(在《不散》中他飾演了男放映師的角色)李康生轉行導演之後拍攝的第一部影片《不見》正好構成上下篇的關係。兩者形式與內容都各自獨立。《不見》的故事圍繞在兩對祖孫的失蹤事件上:找不到三歲小孫子的祖母,驚惶失措地四處尋找,導演以長鏡頭捕捉祖母的慌亂奔走,一連串無助又無效的行動,加上對死去丈夫的哀苦訴說,清楚呈現她對孫子失蹤的劇烈反應。另一組失蹤案例則是祖父走失,他年輕的孫子幾乎是無動於衷,依舊在網路咖啡店裡繼續遊戲和線上對談。這兩部電影原本都計劃拍成短片,最後卻變成了兩部長片。蔡明亮這部《不散》就長達80分鐘,裡面充斥著考驗人耐心和體力的長鏡頭,而且對話極少,猶如默片。一個全景的電影散場後空蕩蕩的觀眾席的鏡頭就長達2分多鐘,這還不算之前女售票員在打掃散場後的觀眾席那一段攝影機始終未曾搖動的時間。這似乎是在浪費膠片,有意拖長時間,但是對告別來說,究竟多長的時間才足夠呢?整部影片都是在完成一次告別,背景里《龍門客棧》的精華幾乎都重新播放了一遍,女售票員和那個日本男人幾乎把福和大戲院的每一個空間都走遍了。彷彿最後的夢境,醒來的時間總是越晚越好。

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是時間的鐵律,幕落、光輝歲月的退隱、人老去、愛或者不愛都要別離……留戀只是別離前最後的夢境,或者別離後的自我安慰。「我想起月下,我想起花前,多少的往事留在我心田。一半是辛酸,一半是甜蜜,一年又一年叫我長留戀。留戀,留戀,月下,花前,留戀,留戀,叫我永遠想念……」影片以一首六十年代的老歌《留戀》作為結尾,可以說是為告別做了一個抒情式的總結。在影片的後半部份,觀眾們在忍受了近一個小時的冷漠空洞的長鏡頭的「折磨」後,終於在抒情的溫暖懷抱中找到了某種安慰。

《不散》因之成了某種矛盾的復合體,一方面是孤獨的人彼此之間努力尋找聯繫,但這種尋找本身又是無意義的,另一方面不管這聯繫是否真正地被找到,不管這孤獨的尋找曾經多麼地淒涼,但是時間終將把這所有的一切都變作懷念的理由。在消解意義的同時又賦予意義,只有時間有這樣的魔力。


寫於2008年7月6日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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