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積水滴何以成汪洋——關於《雲圖》第一和最後兩個故事的解讀兼評論陸版被刪場景

    第一個故事的結尾，即將投身廢奴運動的主角說，如果沒有這一滴滴的水，如何匯成汪洋呢？這句樸素的，理性的，沒有任何神聖氣息的台詞，立刻把這一段故事的立意拔高了一大截。我們的頭腦中，歐洲近代無數激進革命者的形象此刻爭相附體相互勾連躍然螢屏。這些人，從被革命否定批判乃至於要肉體消滅的階級中轉化而來，寧死不願相信所謂自然的秩序。這些人一旦將自己在舊的卵翼下獲取的智識應用於同一領域相反的向度，並有效地找到這種對立面的肉身（比如影片中的黑奴）形成有組織成規模的社會運動，一場典型的19世紀的歐洲近代革命，就馬上會噴薄而出了。
    然而這樣的故事卻僅僅屬於那個年代，在故事的另一端，2144年新首爾，面對滲透到社會網路每個角落的規訓力量，雖然19世紀的故事框架仍然在延續，但是肉身卻成為了稀缺資源。面對一整套吸取了20世紀歷史教訓的新的龐大的更加嚴密的中控系統，新的革命者不但難以躲避，連他們要為之捍衛的肉身都自願唱著讚歌走進屠宰場。在這樣的情境下，2144年的聯盟會決定將星美塑造成一尊神，依靠拜物教來召喚各地的人士反抗。
    時間過去了幾百年，革命者面對越來越難以對付的中控系統，作為它異化之後的對立物，而不得不在理性的面前不斷讓步，最後竟然要靠泥菩薩過江，需要製造一個殉道者讓一場革命召喚起肉身的宗教式的聖戰情緒。
    這種境地延展到大毀滅的橋段時，人類文明出現了新的兩極分化。山谷人和先知雖然同樣信仰星美，但是山谷人對星美的信仰明顯帶有原始巫術的性質，需要依靠祭祀和巫醫等薩滿教手段來進行宗教活動。在這裡，神的肉身被置換到了現世的巫術擁有者那裡，巫術擁有者壟斷了對神的解釋權。而先知信奉的則是帶有古希臘哲學異教色彩的道成肉身神，在他們那裡，星美的死活並不影響信仰本身。
    這也就是說，星美通過廣播讓地球諸國和外星殖民地獲取了她的版本的真相，她通過這種行為也成功被聯盟會塑造成了神。但是在受她影響的區域，卻因為本身的理解差異而將這種信仰轉化成了適合各自接受和解釋的版本，這些同源但差異性的版本互不兼容的特點，給了惡魔和食人族內外雙重摧毀的可能。
    因此，在第一個和倒數第兩個故事之間存在一種時光縱橫的聯繫。首先存在著一個類似於矩陣的中控系統設定，在這套系統中存在著宋家餐廳顧客這些系統的真正的受益者，也存在著服務員這樣表面上可以通過自身努力攢夠十二顆星星上天堂權利的複製人。中控系統的設計初衷就是讓這兩者完美地共存於其中。為了達到這樣一個目的，顧客這一群體中就要誕生一部份人來從各個角度對服務員群體進行懲罰和規訓。在第一個故事中黑奴販賣者興高采烈地談論著一些證明黑奴是低等人種的「科學」證據，而在旁服侍的黑奴聲稱很幸福（此段在陸版中被刪除）；而在倒數第一個故事裡，監工按照中控系統的精神制定了嚴厲的訓誡守則，服務員一絲不苟地執行著。
    但任何系統都難免缺陷，中控系統也不例外。偷渡黑奴獲得了良心發現的黑奴販賣者的同情和缺人手的船長的收留，不甘心的複製人通過賄賂檔案員獲取了真相。中控系統立刻啟動處置機制來摧毀這股力量，但是病毒一旦蔓延，就一發而不可收拾，被派去採訪的星美的人居然最後成為星美信仰的（至少是）傳遞者。因此，唯一的補救方法就是系統給自己打更新檔，在這個意義上，新首爾就是對100年後將要消失的舊首爾的預防性更新檔。但漏洞終究是無窮的，更新檔終究也是無盡並最終會被證明是無用的。
    在這樣一個情況下，即便是大毀滅之後，雖然文明程度一下子退回到了原始時代，但是依然遵循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雖然在山谷人和先知那裡已經祛除了中控系統的控制，但是面對已經武裝到牙齒並且完全接受了中控系統精神控制的食人族，山谷人還是慘遭滅門。
這樣，星美信仰的各個版本最終實現了合流，結局的溫暖在另一個層面也可以解讀成悲劇，望著天空星雲密佈，這些往事發生在另一個星球上。對於這些星美信仰的守護者來說，難道地球就永遠只能被中控系統徹底控制，而自覺自願地向大毀滅走去而不管不顧嗎？
    不管是販賣黑奴還是殖民擴張，近代歐洲的侵略總是用文明和現代性的觀點為這種強盜行為做辯護。懲罰這些未開化的國家和地區，教會他們如何同文明國家打交道並遵守由這些文明國家制定的規則，在特定情況下，還富有同情心地鼓勵這些國家文明開化。這些辯護理由曾經乃至於現在仍然存在著一定的生命力，仍然被強權崇拜者所信奉。然而，這種邏輯自身推演到極致的結果卻是這種所謂的高等文明的自我毀滅和摧殘（或者說是中控系統的當機和重啟）。如果歷史沒有進入20世紀，那麼這些理由或許在某種層面上站得住腳，但是一旦20世紀的歷史翻開，這些理由就只能個別地極其偶然地被理解和用於個別領域事件的解釋了。或者說，它轟然坍塌了。（在第二個故事裡有德國指揮家和猶太女人的衝突，陸版刪去，注意1936年這個時間節點）
    這樣，我們可以說，中控系統對整個19世紀歷史的控制被它自己證明是失敗的了，這種失敗經過不斷地修補，不斷地更新，最終還是難逃大毀滅。而對於中控系統的反抗則一以貫之，卻不斷遭受挫折，自身也存在難以克服的頑疾，而行事不得不逐漸低下。為了保證信仰的延續，不得不將自身的全部主張聚能在一個崇拜物之中並假敵人之手使其殉道。這樣，雲圖所意欲展示的大時代的悲劇就是，被異化的對立物追尋類的生活的人道的自然主義復歸的失敗，最終導致整個系統在修復自己的同時徹底毀滅自己。
    在這個意義上，中間的現代部份的三故事（即由提克威指導的三段）其實反映的是中控系統的一次當機，一次重啟和一次修復。最終蘇格蘭人的拳頭完成了中控系統的糾偏，但是這個平時只會說「我知道，我知道」的老人，必須使用中控系統教導的語言以「英格蘭豬」來煽動一種類似於種族衝突的帶有歷史感和神聖感的聖戰情緒，以達成自身飛越老人院的目的。這就表明，所有的目的無論如何，都要使用中控系統規定的語彙表和情感表達方式，這既是中控系統的必備的統治技藝，也是中控系統自身難以跳脫的弱點，這不能不說早就已經預言了中控系統失敗的最終結局。
    值得一提的是，貫穿這六段故事共同的主題乃是一種面對絕望的反抗。這一主題在駭客帝國三部曲和V字仇殺隊這四部電影中，一直被沃卓斯基姐弟不斷重複著，雲圖在世界觀設定方面依然能夠看到之前這些作品的影子。其中最重要的差別是，雲圖對反抗者的設定不再加入任何高科技或者超人，敵我雙方的科技水平差不多，甚至反抗者的武器要更差一些，反抗者本身也沒什麼超能力，一個炸彈，血流滿地。這是一個更加豐滿的設定，當拋棄了駭客帝國里軟弱的宿命論因素，拋棄了V字仇殺隊危險的暴民叛亂和超級英雄之後，剩下的，就只有了反抗者最核心最本質的東西，這也就是星美在讀到了索忍尼辛之時所接受到的震撼（陸版刪除了她讀書和審判官查詢的場景）。
    雖然雲圖還是沒有突破小集團性質的秘密職業反抗團體的設定，但是它展示的是一個時代性的圖景，所有失敗的反抗在下一個世代都能找到新的肉體歸依，每一次絕望的反抗都是一種理想主義的迸發，每一個世代的努力，最後終於看到了大時代大毀滅之後的未來。雲圖在這方面終於邁出了堅實的一步，向死而生。
    正如星美最後所言，死亡只是一扇門，當我們打開天堂那扇門時，我們就能進入天堂。所有對中控系統的反抗，說到底，都是爭取那個切切實實能夠自主地為自己打開一扇門的權利。無論是黑人還是白人，無論是複製人還是純種人，無論誕生在何地，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不應是先天的命定的乃至於外力強迫系統控制的。這種理想一代代傳承著，吸引著一代代的水滴匯入汪洋。

或名《對二十世紀的合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