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主義中的人性之光

厚達500頁的《雲圖》被稱為「無法改編」的小說，它和聚斯金德的《香水》一樣，讓影像語言暴露了自身的侷限。其宏大的格局、綿長的時間、複雜的人物、獨立的故事、對稱的結構以及不斷交錯運用的日記、書信、小說、審訊記錄等表現形式，曾讓無數電影人望而卻步，但在湯姆•提克威這位擅長梳理時間和線索的鬼才手裡，不可能也成了可能，他的翻譯方式是把原著結構全部打碎，以剪輯的手法，把形式重新整合。

在電影裡，歷時性變為共時性，每個故事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細節的平行發展，對改編者來說都是智力激盪的挑戰，六個故事的平行剪輯，是敘事上新奇大膽的嘗試，湯姆•提克威既在構造彼此情節上的關聯，又要達到情緒上的一致，節奏把握上可謂煞費苦心。細細梳理一下，六個故事實則是「時間易逝，環亦非圓」的輪迴，它跨越了古典、近代、現代、未來以及寂滅後的蠻荒，彼此之間都有著前因後果，第一個故事中亞當•尤因的日記成為第二個故事中弗羅比舍創作雲圖六重奏的源泉，後者與史密斯的來信，又被第三個故事裡的女記者讀到，她的小說被第四個故事裡的出版商出版，而出版商的故事被拍成電影，完成了對第五個故事裡複製人的啟蒙，複製人隨後成為第六個故事裡的神靈，這種戲劇式的時空傳遞，波詭雲譎，有種滄海桑田變幻的穿越感。

而這樣做的直接後果就是毀譽參半，複雜的資訊量和不斷改頭換面的人物引起的臉盲效果，對觀者可謂是直接的考驗。考慮到每個故事各自的單薄，亦不能否認剪輯意欲把故事複雜化而達到某種「遮掩效應」。而實際操作中，剪輯並非做的盡善盡美，大部份時間，它都侷限在2-3個故事間的平行發展，六重奏只是表象而已。湯姆•提克威更神奇的構想，其實是讓一幫相同的演員，在六個故事中扮演不同的人物，利用驚艷的化妝術，詮釋生生不息的輪迴主題，世易時移，這些人的身上承載著亘古不變的人性，即使他們變換著性別、貧富、善惡的身份，經歷文明的推演，卻看不到進化的痕跡。無論何年何月，人似乎都是缺陷的個體，他們只是塵間一粒沙，海中一滴水，只有處在一起，才能匯成滄滄人世。

片中的多處銜接，都打著文化的標籤，人類有興亡，但文化以各種方式成為下一世的資訊讀本，它可以是尤因的日記，弗羅比舍的樂曲，卡文迪的歷險，星美的犧牲，分別對應起文學、音樂、電影和雕塑等各種藝術，在作者的眼中，藝術最能跨越時間的長河而不朽，這在本•威士肖扮演的碟店老版出售他前世創造的音樂CD的一場戲裡是最直觀證明。

即使如此，整部電影的落腳之處，仍是「愛」與「自由」，兩種人類史上被抽象化的最高價值，不平等從來都依附於人類世界，對黑人的奴役、對同性戀者的鄙夷、為謀私利對世人的欺瞞、弱勢群體遭遇的控管、複製人的無尊嚴以及弱肉強食的蠻荒世界，每個人都遭遇有形和無形的拘役，成就了精神世界的對接。電影裡提到的索忍尼辛，以及幾組人重複的「我不會向任何暴力犯罪低頭的」，恰恰是這部電影左傾思潮的吶喊，弗羅比舍的死可以殺死流言，星美的死成為後世的信仰，生命的代價，在此強調了自由的可貴。電影的第五個極度科幻化的故事，由沃卓斯基姐弟坐鎮，猶似脫胎自喬治•奧威爾的反烏托邦故事，亦掩藏著對高度文明「吃人式」的隱憂。

唯一能拯救世界的就是愛，片中的人因為彼此的愛而救贖，成為最打動人心的力量，也避免讓電影成為一個形式主義的虛殼。和《香水》一樣，湯姆•提克威有自己無法表達的語言盲點，但他仍然用影像做到了對原著最大額度的呈現，剪輯、化妝都足夠出神入化，他自己創作的「雲圖六重奏」作為電影主旋律，更是點睛之筆，被奧斯卡所忽視，實在是匪夷所思。事實上這部《雲圖》，以其勃勃野心構造出一個三維的人類藍圖，三條座標，一條是永不停止的時間，一條是亘古不變的人性，另一條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自由，它不被賞識，或許是因太超前，而似乎只有時間可以檢驗它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