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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師--The Grandmasters

一代宗师/一代宗师3D/一代宗师终极版

6.5 / 34,220人    130分鐘 | USA:108分鐘 (cut version) | 122分鐘 (international version)

導演: 王家衛
編劇: 王家衛
演員: 梁朝偉 章子怡 張震 宋慧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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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明雅

2013-01-20 02:39:09

還原的極致與寂寞


 個人評論一部電影是好是壞,也不過就是個人標準——導演是不是做准了我想吃的那道菜。
 
 王家衛屬於午後的咖啡黨,這點已是共識,所以在看電影之前,我也沒有期待過這個電影中究竟會有多少把人打得半死打出中國人萬歲的場面,所以,對於纏綿而詩意的武打鏡頭一點也不失望。即使是拍宗師,一個導演也肯定離不了他本來的氣質,這個雖說是武術迷觀眾群的無奈,又何嘗不是導演對自身風格的一種堅守?
 
 在《一代宗師》的片外紀錄片中,王家衛說他想呈現那個時代的精氣神。想把那個時代的武術家的那口氣,用最最真實的手筆還原出來。他拍了好幾年,追各路門派的傳人,想把武林的最後一點氣質傳承下來。所以梁朝偉習武,所以張震拜師,八形風雨無阻整整學了兩年。

《一代宗師》里看到了王家衛的單純,他只想開一扇門,去還原一個時代的本質。只可惜,最真實的東西往往不好看,真相往往不是眾人所願,因為太平淡。真實往往不絢麗,電影卻需要炫彩,所以這是還原的硬傷,如同去過桂林的人都知道,明信片上那樣的山川秀麗的神韻,真真身臨其境的人會略略失望。不得已,電影還是美化了功夫的面貌與實用性,其實功夫這東西,比劃兩下怎麼都逃不開兩隻手兩條腿,李小龍站出來給大家打一場,完了之後大家估計也不過會覺得「不過如此」。所以,大家才都喜歡阿凡達,喜歡看3D特效,喜歡「看到」那些真實之外的表現,喜歡看打鬥場面。
 
 可終究有些東西是湖,是海,是冰山。沉在眼睛之下的,往往比看見的要精彩。所以中文裡才有了視感更多的詞彙,例如品味,例如把玩,例如嘴嚼,例如聆聽,例如揣摩。用這些詞彙觸碰到的東西,往往比看更加撩撥心扉。好比張永成談及夫妻,無聲勝有聲。這句話像極了人生,十分之一的面貌,十分之九的揣摩,這才是人生。
 
 所以整部電影,導演只交了一份作業,就是還原。還原一個時代,還原一個——不,一種人的人生。他不是在拍武打片,更像紀錄片。他眼裡的宗師也是人,並不神化。
 
 時代很好辦。還原一個時代,只需描繪女人。堂子裡的細眉眼,頸上的攢花扣,沒有什麼比女人更能代言時代。可還原時代裡的一種人是個難事。因為人是活的,有容有貌,有顰有笑,有氣有神。
 
 究竟誰才是一代宗師?開枝散葉,必是宗師。葉問之道,在於葉問的技術,德行,與寬容。後人評價葉問,說他的特別在於他不止教招數,他看到弟子的潛能,讓你用你自己的東西學會師傅的意境,所以他才教出了李小龍。所謂「師」,教到教無所教,弟子卻明白了學無止境,便是成功的了。這需要氣量,需要超脫於勝負,需要看破這武林的侷限,需要修人心。四十之後的葉問沉默了,淡看了,求了安穩與生活,跨過了高山,知道了留得青山在,懂了病樹前頭萬木春,求了細水長流,求留一條脈。所以他保全了自己,得了善終,廣濟了武林。就像宮老爺子說:「我帶你來看,是想讓看一輩子都在交手的我,有一個始終。」他把名聲留給葉問,這是天下宗師的己任。他們點起燈,留著人,有燈就有人,有人就有希望。
 
 宮二能擔得起宗師嗎?從招數來說,她應該可以。只可惜戲裡也說,她的眼裡太有勝負,太倔強,而且——有一種命的成份在裡面。一個人只要摻雜了命氣,就怎麼看都是悲劇了。有些命運隨是偶然,卻也是必然,因為是習武之人,有氣節,有擔當,才有不能不報的仇,才有不能愛卻又唸唸不忘的人。六十四手成了唸唸不忘真的只得了個迴響,如同歷史鐘聲的一聲巨響,響了之後,鍾也碎了。她求了一個玉石俱焚。六十四手湮滅,宮家從此煙消雲散。

白玫瑰理髮廳是宗師的邊角料,收了個混混做徒弟,也算是師徒了。所以這一點,太詼諧,也很諷刺,好像在說,這就是如今的門派了。而真正的師徒,「有一種不離不棄的關係,一種文化的傳承。」宮二拼死要拿回的東西,不是馬三的命,是師徒的真心,是功夫的氣節。

而那些移著腳步,繞著手腕,一招一式里滿是意的時代武者,是宗師嗎?當然也是。沒有一個人單獨能夠撐起一個時代。一將功成萬骨枯,有人是逼不得已成了將,有人卻是心甘情願作了骨。

 那些作骨的人,是造了時勢,所以才有了英雄。而在如今這個沒有英雄的時代,電影做了這個造勢的「人」,它一窮二白地造夢,或是追隨前人去尋夢。所以,這次,導演怎麼看都是個奢侈狂。還原是一種意想,是一種奢侈。它懂了如今是真的沒有人願意再造勢,人人只願意自保,沒有勢也就無英雄,所以美人也就從此失去了英雄。電影憐惜了美人的寂寞,也就造了檯面,還了英雄的魂魄。
 
 尾聲,我時不時閃過一個念頭:「快結局了。」另一方面,又總覺得最高潮的部份還沒有來。後來終於明白,所謂一齣戲的高潮,永遠是結局的前一秒。一部電影永遠無法完美,是因為對那個時代,我們有千百種各自的想像。
 
 我時常在想,是不是真的最好的時代已經過去,巴山夜雨漲秋池的時代,誰道人生無再少的時代,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時代。所以我們才有了那麼多懷舊的文藝素材:六月魚池觀蓮,十二月圍爐博古;男女相愛,說青青子衿;夫妻恩愛,說鏡前描眉;民國女子的旗袍腰身,說起三四十年代,就是華麗的虱子,英雄就是金戈鐵馬會武功。那些一招一式的生活呈現,已經被不再擅長造勢的現代人丟失在了角落裡。

每次看過往的時代題材電影我就覺得,我們失去了一種意境,中國傳統生活的意境。現代人都在叫囂,沒有安全感,沒有信仰,沒有幸福感,生活沒有重量。因為我們失去的那些東西叫做傳承,當沒有了傳承,也就沒有了一代又一代滾雪球般地沉澱,沒有了沉澱何來重量,手中無「糧」,又何來安全感與幸福感? 不由得想到,五十年後,我們的後人拍我們這個時代,能夠還原的,能夠嘆息的,是些什麼?功夫教會我們最重要的東西是傳承,而我們給下一代,還能傳承什麼呢?

所以,看宗師,是看畫面,看意境,看臺詞,看人情,看世故,看平淡,看英雄,看美人,看末路,看遲暮,看親情,看牽掛,看信仰,看倔強,看時光,看眾生。宗師不是只有武功和武林,眼裡有情有義,才能看到宗師;眼裡有笑有淚,才能看到眾生。若能理解了宗師也是人,才懂得了放下,才堅守著傳承。

 因此作家與導演這一類人是真的寂寞。他們都不是活在現下的人,在時間的長河裡,他們永遠是那個撿垃圾的人,身邊的人一個勁地往前跑說前面有金山,一個勁地穿金戴銀結婚生子,一個勁地把酒高歌樂享安好,導演卻在後面背著一個破舊的麻袋不斷地撿起奔走者的那些皮屑,頭髮,胎牙,眼淚,鬥毆的武器,沾血的衣衫,通通放進那個口袋裡。旁邊的人嘲笑他們,說,那些垃圾有什麼用?

可有一天,他們把這個口袋的東西,皮影戲一般拿給那些躺椅上的富貴閒人看,那些老朽一看就流淚了,他們不相信,問那真的是我們的曾經麼。但是他們掀起衣衫,卻真的看到了身上的那個疤痕。

人生就是一個留疤的過程。功夫,就是不回頭,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武林,就是浪花淘盡英雄,英雄從此是路人。
 
而屬於作家與導演自己的時代,描畫與還原,從此也留給了寂寞的後人。恐怕在子孫眼裡,我們這代,太平盛世是福,福澤天下;也是禍—我們這個時代,歌舞昇平,空餘金樓,樓里只有阿姑與金主,不見了宗師與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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