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時代與時代中的女性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女性的時代與時代中的女性——影片《秘密日記》的女性主義話語分析

法國影片《秘密日記》是一部以家庭和女性為背景的電影，影片的情節是以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中的女兒、母親、外婆祖孫三人為核心展開的。
女兒奧黛麗從加拿大回到法國看望自己的父母，此時的她剛剛懷上和自己男朋友的孩子。她的母親瑪婷是一個性格倔強固執的醫生，母女倆的關係並不融洽，兩人經常發生摩擦。
奧黛麗在家中的老屋裡翻出了外婆的舊日記本，從而了解到她的外婆露易絲——一個外人眼中人人艷羨的美人，擁有一個疼愛她，經常給她做漂亮衣服的丈夫，過著優雅閒適的生活，然而她卻不堪忍受這種生活，毅然「離家出走」了。
奧黛麗通讀了外婆的日記，觸摸到她當時的生活和感情，更通過與母親和舅舅的對話，發現了她「出走」的真相……
劇中外婆大約是上世紀50年代左右的人，三代人的生活跨越半個世紀。這是一部反映現代女性在各個年代的情感、家庭生活現狀與思想困境的女性主義電影，正如該片另一個名字《母與女》一樣，它將現代女性運動與女性思想的發展軌跡微縮於一個家庭的三個個體之中，手法巧妙，大有知微見著之效。
 

分析這部影片，要從三個主要人物開始。我認為這部影片的三個人物都可以依循心理軌跡和社會軌跡這兩個線索解讀，既每一個人既有自己性格的矛盾點，又各自代表了女性解放運動中的三個層面和三個主要問題——社會地位解放、思想解放和性解放，三個人物既組成了一部現代家庭情感劇，又是一部現代女性解放運動的發展史和女性心理髮展歷程的縮影。
 

首先是女主角奧黛麗的外婆露易絲。外婆在本片一直是通過日記本和奧黛麗看到的幻影展現的，她一直以年輕的樣子出現，美麗而優雅，卻總是顯得很憂鬱。通過日記本我們了解到，雖然外婆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她的丈夫卻是一個傳統且佔有慾極強的男人，他當露易絲是個花瓶，只希望她穿得漂漂亮亮過家庭主婦生活，不允許她和他一起做生意，也不允許她外出社交或學習，更不允許她擁有自己的錢和帳戶。
露易絲曾經說看到大城市裡的女子都自信且快樂，智慧而獨立，彷彿沒有憂愁，她也想成為在書上看到的那些女人，過卓有成就、獨立自主的生活，然而她的家庭生活卻令人窒息。所以她計劃著「出走」，在結尾通過瑪婷讀日記後的回憶，才真相大白：這個美麗優雅的外婆是被外公謀殺的——密謀出走的事情被丈夫發現後，丈夫將她殺害，然後他燒了她的照片，對所有人謊稱她「出走」了。
片中露易絲所追求的願望主要體現在工作、社會活動、教育和個人財產這些方面。過去的婦女因為需要承擔人口再生產的重任，有沉重的生育和家庭負擔，無法走出家庭，社會地位低下，個人才智和性格都受到了家庭的束縛。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和家務負擔的減輕，婦女解放才有了可能。露易絲的願望代表了婦女解放運動初期首先出現的訴求，走出家庭，在社會地位上與男子平等，包括同工同酬、平等受教育、經濟獨立、參與社會活動等等，著眼於婦女社會地位上的解放，就像電影《達格南製造》中所反映的那樣。
影片中露易絲被丈夫殺害，足見在婦女解放運動的啟蒙時期，零星的追求解放自由的思想與努力經常被男權社會強大的壓力扼殺，好在從歷史後來的發展可見，星星之火終成燎原之勢，「老一輩革命家」為女性解放所做出的努力還是取得了成效。當今社會在女性就業、薪酬、教育和社會活動方面的待遇都有了很大改善，女性走出家庭參與社會活動已經變為司空見慣的事情，這些變化也從後來母親瑪婷和女兒奧黛麗的生活中反映了出來。
 

 瑪婷是一個承上啟下的角色，她既為母親，又為女兒。露易絲教育她要好好讀書，做一個獨立自主不被男人控制的女人，她也遵從了母親的教導，長大後成為了一名在當地頗有名望的醫生，開了自己的診所並與一個脾氣隨和的男人結了婚。
 然而與此同時她的內心又十分矛盾，露易絲「不辭而別」後，她和弟弟飽受旁人的指戳，心靈因此受到了傷害，有很重的被拋棄感。她對自己父母的事情極其敏感，不許別人談論他們的事，同時和女兒奧黛麗的關係也不融洽，因為奧黛麗遠走高飛去了加拿大發展，她因此又產生了被女兒拋棄的感覺，不管奧黛麗怎樣送她禮物、取悅她都沒有用，母親的「出走」讓她封閉了自己的內心，成為一個性格偏執彆扭的人。
瑪婷繼承了母親的女權思想，過上了獨立自主的生活，然而她的內心卻又對「女性自由」之類的言論十分牴觸，思想很保守，原因是她一直認為，正是母親有這種「離經叛道」的思想，才讓她拋棄家庭，拋棄孩子，在她心目中「女性自由」思想是導致她被拋棄的元兇。
瑪婷這一角色的矛盾性，在於她既是女性解放思想的受益者，同時也是「受害者」，既感到女性解放給自己帶來了新生活，又感到它使自己失去了家庭溫暖，這正像女性解放運動發展到一定階段後產生的矛盾：女性們雖然在社會活動上風生水起，卻也容易因此疏忽了家庭和情感，導致了旁人的質疑和自己個人生活的不美滿，在現實生活中這一矛盾通常表現為女性在事業和家庭責任上權衡的諸多困難，而在《秘密日記》中，是以一個孩子因為缺失母愛，對母親和母親所提倡的思想產生了複雜糾結的感情來體現的，雖然表現形式不同，卻同樣拋出了女性個人追求和家庭責任之間存在的矛盾。
這一矛盾的出現，使得很多女人，乃至整個社會在女權價值觀和男權價值觀之間搖擺，在傳統觀念和現代觀念之間搖擺，產生了思想困境。這一過程，可以說是女性解放運動必經的發展過程。就像我國解放初期女性解放運動空前繁榮時期，女人和男人一樣參與勞動生產，與男人穿一樣的服裝，干一樣重的體力勞動，表面看上去是平等了，但客觀來講女性的身體條件和生理條件與男性截然不同，在從事了繁重的社會勞動後，女性還要擔負起生產和教育子女的任務，承擔社會與家庭的雙重責任，這又造成了另一種「不平等」。
總之，隨著女性解放運動的推進，人們開始更加深入地思考「平等」更深層次的含義，單純地追求社會地位、社會責任的一致，而不考慮男女心理、生理和社會分工上的差異所推行的「平等」，也會帶來許多問題。
影片瑪婷與母親、女兒關係的和解，同時也是對自己矛盾思想的調和與解放，是通過她得知露易絲「出走」的真相達成的。她通過日記了解到母親並非是一個不愛孩子和家庭的人，同時也體會到了父親的蠻橫與殘忍。她穿起了奧黛麗送她的有艾菲爾鐵塔圖案的洋裝，艾菲爾鐵塔和當初露易絲對「城市」的嚮往呼應，代表她終於解開心結，可以坦然地接受「女性解放和自由」的思想了。
瑪婷和本片觀眾都認識到「女性自由」思想並非是導致她親情缺失的元兇，極端的男權主義才是摧殘窒息母親人格和生命的罪魁禍首。同時，影片中出現了小女孩玩洗衣機玩具的幻象，和家用電器的發展可以讓婦女從繁重的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的對話。是想說明，科技進步帶給女性解放運動發展的契機，從家務勞動工具的出現到社會腦力勞動的比重增多，無不為女性從社會角色與家庭角色的矛盾中解脫提供了有力的幫助，同時女性乃至全社會都應充分認識到，女性解放並非必然會帶來女性責任的缺失，絕對男權主義思想的落後和對女性的摧殘才是對女性和社會的發展都十分不利的。總之，只有堅定不移地堅持女性解放思想，才能最終衝破這一困境。
 

女兒奧黛麗是一個遠走他鄉的設計師，她發現了全片的線索——日記本，並和外婆發生了跨越時空的對話。片中特地為她設置了一個身份——一個未婚先孕的孕婦，而正是這一身份，讓她真正去思考身為女性的意義和生存之道，促使她去走近外婆和母親兩位女性的生活。奧黛麗的生活主題與母親外婆不一樣，比起社會處境和個人情感，奧黛麗的很多行為非常簡單地基於「性」這一個因素。她與男朋友並沒有結婚，交情也不算深厚，互相都認為以兩人的性格和關係沒必要糾纏在一起，然而兩人的孩子卻已「意外」地孕育在腹中了，而奧黛麗更是在懷胎兩月時，與酒吧的服務生生發生了一夜之歡，還因此導致自己子宮出血。可能在很多人眼裡，這樣「太隨便」了，然而即使如此，懷孕卻使她仔細思考自己結婚的意義，和自己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的。
奧黛麗是很多女性解放運動開始較早的國家地區一些人的樣子，社會地位解放和思想解放在這些地方早已不是問題，女人也不像最初女性解放運動時的女性那樣，有比較激進的「去女性化來達到男女平等」的思想，女性身份回歸，同時女性的生理慾望也得到認同，性解放的訴求被提上了日程。
縱觀女性解放運動的發展過程，從外在的社會到內在的心理精神層面，最終觸及到了人的肉體和本能的層面。「性差異」是最基本最直觀的兩性差異，是談及男女兩性問題時無法迴避的層面，因此女性的身體、慾望解放是女性解放運動中最為核心，也最為敏感棘手的問題，它面臨的是人類幾十萬年進化而成的身體和本能，以及由此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社會觀念。
性解放的訴求是承認女性正常生理慾望和女性與男性擁有平等的行使性行為的權力，這也是奧黛麗「隨便」行為的根源。傳統男權觀念壓抑女性的性需求，對女性性需求和性行為有較多負面評價，而對男性性行為較為寬容甚至某種程度上褒揚慫恿，這也產生了偏見和不平等，造就了蕩婦、貞操、處女情結、強姦等物化、侮辱女性的觀念和產物，甚至在婚戀上產生對特定女性群體的歧視，從對性工作者、強姦受害者、婚前性行為女性、再婚女性的歧視到對高社會階層、高文化教育水準女性、晚婚和單身女性的歧視等等，皆有性偏見和性不平等的因素在其中。這些都體現出了性平等的必要性。
然而影片也給我們暴露出了奧黛麗這樣的行為帶來的後果，包括意外懷孕、墮胎以及性行為對女性身體健康帶來的風險。性行為客觀上確實更易帶給女性負擔和傷害，這是很多人不能接受女性性解放的原因之一。同時考慮到男女在性本能上也擁有巨大差異，因此性解放是一種必須基於男女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差異的解放。本片中雖然拋出了性解放這一話題，但似乎仍然反映出，當今社會性解放的層面還較為膚淺，在現今的社會背景下，女性片面地追求性行為的自由易給自身帶來傷害，這樣的解放並不是解決「性平等」的最佳之道，女性性解放尚有許多問題要解決。
 

當然，縱觀幾十年來的科技發展，各種生育醫療技術和避孕措施的發展已經大大地降低了女性性行為的風險，促進了女性的性解放進程，女性擁有了對自己性行為的主動權，對女性性行為的全面壓制也在一定程度上逐漸放寬到對安全性行為的寬容。也許性解放問題得到圓滿解決，除了道德和觀念的革新，最根本還是需要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和進步。
 

《秘密日記》通過母女三代人的生活，讓觀眾看到了處於女性解放過程中三個不同階段的形象。藉助她們，我們也看到了在她們背後發生的時代與觀念的變遷，以及女性解放運動不斷深化的過程，同時影片中三人的隔閡與交流、對立與和解，也反映了女性解放過程中產生的思想困境和思想碰撞。然而我相信，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女性解放運動終將調和所有矛盾，衝破所有困境，就像電影最後，三人終於能夠互相理解，最終達成一個美好的結局。

*北京電影學院2012-2013第一學期 楊慧老師女性主義影片分析選修課期末作業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