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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野獸樂園--Beasts of the Southern Wild

南国野兽/南方的野兽/南荒的童话(港)

7.2 / 85,097人    93分鐘

導演: 班謝特林
編劇: 露西阿利巴 班謝特林
演員: 葵雯贊妮華莉絲 德威特亨利 李維伊斯特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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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小柯

2012-12-04 03:45:40

走或留,這是個問題


我非常喜歡美國年輕導演貝赫·澤特林 (Benh Zeitlin)的處女長片《南國野獸》(Beast of the Southern Wild)。這當然與我對紐奧良的感情脫不開干係,但這不過是一個起點。澤特林的鏡頭語言充滿了質樸的張力,在情節與情緒的遊走間他拍出了美國南方腹地的濕度、味道與精神,這實在了不起。

電影最美的鏡頭之一是六歲的野孩子Hushpuppy在風暴來襲前與父親Wink和「浴盆」(Bathtub)地區的居民們歡慶南方節日。小小的Hushpuppy拿著璀璨的煙花在夏天濕漉漉的海風中奔跑,活動房車裡大人們瘋狂地喝酒、吃蝦、吃蟹。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南方,大快活裡的溫柔鄉。

但風暴終於還是要來。澤特林為這場風暴加入了神秘的「原牛」——200萬年前牛的始祖,體型龐大,性情兇猛。「原牛」們隨著南極冰川的融化而從古老的冰封中復活,它們隨風暴而來,終於要和小獸般的Hushpuppy針鋒相對。澤特林沒有解釋原牛究竟是Hushpuppy頭腦中的想像,亦或故事行進的真實線索。但這兩者的分別其實不大。不管哪種狀況,原牛都與風暴、崩毀、破壞力如影隨形。與原牛的逼近平行發展的還有Hushpuppy和父親Wink的關係。澤特林沒有解釋Hushpuppy的媽媽為什麼或究竟去了哪裡,然而小傢伙與父親同樣倔、同樣瘋,都不肯在這個孤獨而堅硬的關係中低頭。他們徒手抓兇狠的沼澤鲶魚,向風暴吶喊明槍對抗,他們忍著不哭,發起狂來竟點火燒屋。那是狂野的南方,不顧一切孤注一擲的南方。

在這樣潮濕混沌的基調中,澤特林讓小小的Hushpuppy成為了風暴中承載南方性格與精神的核心。這份倔強與不屈反映在浴盆區的烏合之眾身上,是炸壩、抗救,是明知前方死路一條依然故我堅守的抵死不從。在某種程度上這份南國精神也許可向前追溯直到南北戰爭,但更可靠的解釋應該是澤特林在卡特里娜颶風后搬入紐奧良拍攝短片《海上榮光》(Glory at Sea)以來一直所關注的底層的南方。那些坍塌在澤沼邊的木板屋、鐵皮房,那些樂觀淳樸然而卻固執守舊的鄉巴佬們,是註定要被自然或非自然的時代風暴所吞沒的。那些過去的生活方式,那些鬆散無序的神秘、敬畏,那野獸野草般地自然生長,與堤壩後嚴整的高樓大廈格格不入,與工業、發展、秩序格格不入。Wink拼死要Hushpuppy逃離避難所,回到那個即將沉沒的「浴盆」,那是他直面歷史最後的抗爭。

《南國野獸》在墨爾本國際電影節展映時我有幸向澤特林確認了卡特里娜颶風與他在紐奧良幫助災後重建的經歷對影片所要表達的情緒意圖的影響。澤特林說關於最終的走或留,靈感的確來自於卡特里娜颶風災後是否要重建地勢低洼受災最重的第九區的討論。從這個角度出發,電影中的走與留,與隨風暴來襲早已滅絕的原牛一樣,都是意識形態上的象徵,是抽象精神的影像具化。這種直觀具化是《南國野獸》的最大特色,它一方面通過對種種生物的傾聽與細微觀察來體現,一方面則通過Hushpuppy小腦袋瓜裡的懵懂獨白來說明。攝影機在現實與魔幻間遊走,視角不斷地在對Hushpuppy的眼睛、表情的特寫和漫無邊際的水澤廢墟間切換。在這彼此交織的遊走與轉換中,澤特林所要營造的是一種節奏感,攝影機角度的節奏、水漲水退的節奏、畫面律動的節奏、情緒起伏的節奏與情節進退的節奏。我記得電影曾幾次給出光塵飛舞的特寫。一次是Hushpuppy躺在地板上回憶、想像爸爸講媽媽的美,爐火、蒸汽,陽光下的飛蟲或塵粒星星點點;另一次是Hushpuppy到海中油井平台的俱樂部找媽媽,在那個空氣靡懶、曖昧而潮濕的封閉空間裡,年輕的黑廚娘在廚房給她炸鱷魚塊,麵粉、調料和火星在橙蜜色的燈光里漂浮,如幻似夢。這些細微而親密的主觀鏡頭為環境賦予了生命力,而這兩個片段之後都是節奏強勁的敘事過渡段,它們就像小小的Hushpuppy一樣充滿了爆發力,不斷地將影片的情緒推向巔峰。

我不很喜歡Hushpuppy與原牛面對面的直白,但那一群人在小小的Hushpuppy身後迎著風和海浪走在一條即將被墨西哥灣吞沒的公路上,卻感動得我熱淚盈眶。我在路州六年曾幾次南下,並未到過「浴盆」原型的傑查爾斯島(Isle de Jean Charles),然而對那份災難面前不肯低頭的南國精神卻切切實實感同身受。2005年卡特里娜颶風前後紐奧良全城撤離,四十多萬人流離失所。作為提前撤離的難民一員,在前途未卜的逃難路上,只要是路州車牌,原本的陌生人都會彼此鳴笛致意。災難讓紐奧良這個最鬆散、腐敗、種族隔離、糾紛、散漫無序的城市團結到了一起。災後那麼多人固執回返,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聚在上城的小餐廳裡噓寒問暖,發誓要重建紐奧良。第九區破舊的「獵槍筒」房子上「我們會回來」的標語、2006年狂歡節遊行歡呼的繼續,都是南方這份不畏死、不服軟,甚至不講理的老頑固精神的體現。我第一次真正融入南方,第一次把自己當作一名「諾拉人」,正是從那個時刻開始。

所以,去影院裡聽海濤中南國的號角狂野地吹響吧。《南國野獸》是澤特林寫給南方的不屈的情詩,濃烈、濕潤、真摯。作為一個南方人,讀完不落淚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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