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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愛朗讀--The Reader

朗读者/为爱朗读(台)/读爱(港)

7.6 / 260,088人    124分鐘

導演: 史帝芬戴爾卓
編劇: 徐林克 大衛海爾
演員: 凱特溫絲蕾 雷夫范恩斯 阿歷珊翠瑪莉亞羅娜 珍納特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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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邦妮

2012-11-07 10:32:55

不遠離,不原諒,不遺忘


不遠離,不原諒,不遺忘

深夜又看了一遍《朗讀者》,內心惶惶。很想寫點什麼,但是已經很久沒寫字了,有點怕。我沒有揣好答案就提筆了。因為我想,有時,寫下來,也是一種提問。

從什麼地方說起呢?從我沒有想像過,一個文盲女人是什麼樣子開始吧。當她出現在電影裡,成為一個形象,一個人物時,我才意識到,原來一個沒有知識的女人是這個樣子的。她腳步沉重,舉止笨拙,表情呆少,在很多時刻,她聚攏腦門上的皺紋,懵然不知又帶著怒意。這世界對於她來說,有太多不可解。她的情愛里不帶著一絲浪漫的情調,直接而動物。粗魯,直率,然而熟練,熱氣騰騰。在夏日陽光下她的皮膚粗糙,像佈滿了細密金色汗毛的母獸。她用力洗刷他的身體,像洗刷一匹幼馬,像洗刷冬天的靴子,像一個洗衣女工。

但是,不正是因為這些,所以才變得動人的嗎?當這樣的一個女人,腦子裡沒有一個精巧零件的女人,聚精會神的聆聽朗讀,為小說裡的情節熱淚盈眶,對文學飢渴強烈得一如肉慾,為鄉村小教堂裡的童聲頌唱感動萬分,那才是一幅好畫面,悄然打動了少年的心。是的,我想,從床上拿出那本書朗讀的時刻,情愛變成了愛情。他們是完美的老師和學生,她教授他性愛,他教授她愛情。起碼,少年是這麼認為。他一定以為,他的愛就像一層金粉,細細的揉搓過這個堅硬粗糲的女人——在很多時刻,她還顯得專斷和暴戾——淘渙出一個新人,一個帶著溫柔感官和細膩之心的女人。她是為他重生的,這個想法讓他奮不顧身。正因為如此才動人,才比那金色頭髮紅色泳衣的美麗少女,更動人。

看到這裡,我心裡很悲哀,為少年而悲哀。很年輕的時候,或者很愚蠢的時候,我們都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只看到自己所相信的。就比如,我們相信,美即是好,愛即是善,直即是真。少年看見粗魯女人的眼淚,相信她的純潔,就像她的無知,相信她的樸實,就像她的雙手。他相信這位粗陶捏就的女神,有一顆未被發掘的高貴之心,就憑她如此嚮往知識,懂得羞恥,感受光明。我不想苛責他,每個人都一樣,都有美化愛人的能力。愛的結晶能力——就像將一根樹枝丟進了鹽礦,再撿出來時,結滿了潔白晶瑩的晶體。於是少年忘記了,那只是一根樹枝而已。

然而,我們都知道不是這樣的。一件事看起來美好得不像真的,那麼它就不是真的。這樁戀情永遠的摧毀了這個人,我們看見,就像暴風雨撼動了一棵櫟樹,將它粗暴地揪出地面。最可悲的是,我們會變得像傷害我們的人。疼痛是一枚烙印。瘋狂的疼痛之後,往往不是自愈,而是,我們從疼痛里學會了某種東西:烙印自己。那個女人將自己的生活切割成不同部份,工作和情愛,過去和現在。內心深處的秘密,她永遠只歸結給自己。而少年長成的男人也如此。他精細的為床伴煮好一個雞蛋,恰似她有條不紊的清洗牛奶瓶。他將愛情切割成不同的組成部份:溫柔,做愛,尊重,早餐,爭吵,洗澡。但是,這一切不會組成一個「愛」字。他對於「愛」已感陌生,就如同多年前,那個少年,對中年女人提到愛,你愛我吧?女人皺著眉頭,懵然無知,這個字就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從天花板冷凝成一滴水滴落下來,激得她一哆嗦。她躺在浴缸中,說,愛吧。

史蒂芬 戴德利基本上是我最愛的導演,因為他拍的另外兩部電影,也是我的最愛。《比利 艾略特》和《時時刻刻》。後者,我從水木丁老師寫的影評中,終於聽見了那句我想說但是說不出的話:「愛的牢籠」。在《時時刻刻》里,幾乎每個人都是另外一個人的囚籠,以愛的名義。那麼,在《朗讀者》中,自己就是牢籠。

摧毀少年的當然不是失去愛情本身。很多時候,毀滅我們的,並非愛情破滅這件事。而是對人性本身的破滅。那個樸實,率直,渴望閱讀的漂亮女人,怎會是殘酷,冷血,毫無憐憫也絕無反省的納粹劊子手?而恰恰人性就是如此的複雜。拍溫情電影的小津和充軍中國的小津是一個人,熱愛藝術的希特勒和屠殺猶太人的希特勒是一個人。暴虐和善良,冷酷和多情,精美和粗鄙,忠誠和放蕩,充滿信仰和毫無底線,往往都存在於同一個人身上。當你發現她完全不是你所幻想的那一個人,那麼,你還愛她嗎?如果說愛真實的她才是真愛,那麼你還敢愛嗎?

好的電影,不僅僅展示出人性之複雜,還賦予這份複雜以單純和統一的氣質,讓一個人物並不斷裂,而是完整。那份複雜於是並不渾濁,而是豐富。是的,對那個女人來說,就是那份懵然無知。無知者無畏,她供認不諱。當她直視著法官,問:「如果你是我,你怎麼辦?」沒有一個人可以回答她。那份坦蕩的無知,簡直讓她無辜。沒有人知道那份羞恥從何而來,寧可失去自由也不願失去尊嚴。文盲是一個秘密,為此她囚住了自己。她是自己的囚籠,自己的地獄。但是,某種可悲是,正是這個囚籠,正是這份尊嚴,讓她贏得了我的敬意。一個人最黑暗的部份,卻也恰恰是她最閃光的部份。懂得有時才是最深的無奈,因為懂得才會明白,她是不可分,不可解,不可改的。

但是愛她的人不會接受這一點。我們看見,男子顛沛流離的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因為他的靈魂里有了一個永恆的黑洞。他填補黑洞的方法是朗讀,為她朗讀。他擔心她連數字也看不懂,於是在磁帶的脊背上畫點示意。他又有了少年時集郵的瘋狂。我理解成,少年時,那種重塑她靈魂的衝動,此時又回到了他的心頭。他們不知不覺成為某種罪惡的同謀。救和贖,是他們共同的功課。洗刷她,即是洗刷自己,她得救,即是他得救。教堂裡的那一幕,她蒙恩的面容,就像聖靈感動,他相信她天性中良知未泯。只要點亮那盞燈,自學即自救。知識即是福音,不,愛即是福音。不管男子出幹什麼考慮,只有一點毋庸置疑:動機只可能是愛。雖然,背負上她的罪,是他為自己設置的囚籠。

那麼,她愛他嗎?我看見很多影評都在分析這一點,大多數人傾向於不愛。起碼,不是他的那種愛。但是,曾經被打動過吧。被那些親吻,那毫無一絲雜質的堅定眼神,道歉和淚水,朗讀的迷人嗓音,被那年輕的肉體。雖然她知道,她必須把他還回去,還給那個道貌岸然的家庭,還給他的學校和同伴,還給那個夏天水池邊某個純真可愛的女孩。她分割得很好,直到在監獄中再次聽到他的朗讀。她一定從中感受到某種力量,一種迫切的向上的力量,拽著她衝破了多年的羞恥,戰慄著拿起第一本書,拿起了鉛筆。

We found love in hopeless place.

在絕境之地,她感受到了愛。她沒有被放棄,被忘記。僅僅如此,她走出了內心的囚籠,敢於重新面對自己。她盼望他的一點點回音,不僅僅是朗讀,而是筆跡。她盼望他的寬恕。沒有人能審判她,但是他能。因為他已經變成了她的福音和聖經。在漫長的歲月裡,她不斷的反芻往事。每一個細節,每一種感覺。她泅回時光,重新愛上那個少年。是他教會了她愛情,就像多年前他渴望的一樣。她索求浪漫小說,索求那份原本不屬於她的精細幽微的情感,那曾經依稀甜蜜過的溫暖,那落在腰間的吻。就像女獄卒說的,她不再「堅強」,她變得放縱自己了,她變得像一個解放了的人。是的,這不是那種愛,但是更大更本質。

我還記得去年冬天上麥基老師的課,他也最愛《朗讀者》。提起在監獄裡碰面那場戲,他說:「高潮不是充滿了動作,而是充滿了意義。」你注視過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嗎?容貌已經枯槁,頭髮已經灰白,只有眼睛變成鮮綠色,還沒有枯萎的顏色。簡單的對白。只是放開了握住的手,只是眼神,但是她明白了,她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她明白了,他的愛,是不遠離,不原諒,不遺忘。她以為二十年的牢獄已經為她贏得了赦免,但是在那張桌子上,她明白,遠遠不夠。他守著那個黑暗的秘密二十年,他站在深淵邊上二十年。他是她的行刑人。他的愛就是刑具。無知者無罪,他教會她自學,自知,自察,也教會她審判自己。她原本是一個不懂愛的人,所以她也不懂疼,不懂罪,不懂死。她終於學會了愛,明白了愛,也懂得了世間的一切。原來懂愛,是以生命為代價。她為自己設置的囚籠已經打破,但是他的那一個,未曾打破。她的死,是為了釋放他們兩個人,而不是為了釋放她自己。

她做到了。電影結尾,男人將秘密告訴自己的女兒。有了分享,秘密才成為往事,牢籠才變成柵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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