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翼未豐，如何振翅

資深影迷大都有過理性讓位於情感的經歷，比如那些童年看過的「經典」，再拿出來重溫多半驚喜不再，但就是有一份割捨不下的特殊感情，翻拍版再精緻，也比不上那粗糙貨當年帶來的樂趣。筆者和大多數伯恩迷一樣，不認為《神鬼認證》前三部曲有太多被超越的可能。有鑒於此，對於這主創大換血的「第四集」，早已做好準備，打算儘量以開放式的眼光對待之，將它看做獨立成篇，避免與前三部作比。

可惜坐進影院沒多久，這個念頭就被徹底拋棄，《神鬼認證4》的主創們是如此「戀舊」，實在沒有可能讓我不想起這是一部「續集」。一開頭就是賽門•羅斯的「死而復生」，之後老奸巨猾的艾爾伯特•赫爾斯博士現身油條幫視訊談笑風生，伯恩同學不失時機的在新聞中大頭貼亮相 「客串」，與此同時滿耳對白「絆腳石」、「黑菸斗」等字眼不斷湧入。幾場動作重頭戲更是把前三集的冷飯炒成了一大鍋，克勞斯營救女博士時奔走在旋轉樓梯間，和伯恩在首集高潮乾的活兒不乏相似，馬尼拉房頂競走酷似第三集的丹吉爾追逐，都是紙老虎警察被輕易甩脫，然後男女主齊心對付頑強又沉默的反派殺手，摩托車駛人人群時，又彷彿將人帶回十年前的巴黎大追逐。塵埃落定後，還讓諾亞•沃森和帕梅拉•蘭迪都露了一面，前者在法庭受審，後者被記者包圍，承接的是第三集結尾，但這本屬於劇作上的留白，供觀眾自行想像的，拍出來的唯一目的，就是最後一次表明，本片和那三部「正傳」處於同一個世界。

其實回過頭研究下標題，早就該看出這一集圈錢的狼子野心多麼昭然若揭。片名直譯《伯恩的遺產》，有一部同名小說，是新世紀其他作者續寫羅伯特•陸德倫所作，依然以伯恩為主角，與影片情節毫無關聯。既然非小說改編，完全可以叫做《克勞斯的身份》或《克勞斯的藥丸》，為何還非要抱著伯恩的大腿不放呢？從任何方面看，《神鬼認證4》都像是扯著嗓子在喊：「我就是正統續集！把我跟前三部相提並論吧！」這一喊真是咎由自取，在三部曲的光芒照耀下，連僅存的那幾處亮點都蹤跡難覓了。

前三部曲每一集都將片長控制在兩小時之內，在有限的篇幅釐清紛繁雜亂的頭緒，於「懸念密集」和「通俗易懂」間做了最出色的平衡，還兼顧了大段令人心跳加速的動作戲碼。本片長達135分鐘，明顯可以感覺到動作片段份量不足，那麼是情節更複雜了嗎？不但不是，反而可以用一句話來歸納：黑菸斗被曝光的同時波及「收穫」計劃，惶恐的高層要消滅所有特工和實驗人員，僥倖逃生的一男一女努力擺脫追捕。這根本就是一個你追我逃的求生故事，沒有若隱若現的記憶要尋找，沒有愛妻被殺的大仇要報，沒有深藏於CIA的陰謀組織要挖掘，克勞斯更沒有機會像前輩伯恩一樣反戈一擊、直搗黃龍。當然，我深信續集一定不缺此類橋段，但135分鐘作為序幕，實在是太冗長了。

稍稍聯想一下，影片恰似另一名角愛德華•諾頓那部《無敵浩克》的現實版本，你看：同樣是一個需要某種藥劑（抑制綠巨人出現）的男人，一個懂科學但膽小的女人，聯手對抗政府（軍方），一路從追兵手中死裡逃生，最後整死一個同為超級高手（布朗斯基變身的巨人）的敵人，生命暫獲無虞。正如前面所說，這個故事剔除與伯恩的任何關聯，編個公式化的背景，完全可以拍成《他從阿拉斯加來》、《藥丸殺機》、《血戰馬尼拉》，觀眾要聯想也是衝著《無敵浩克》去，不會跟伯恩扯上關係。

既然鐵了心要當「續集」，劇本就不得不耗費大量對白和畫面與前三部曲掛上鉤，使影片的前半部幾乎成為喋喋不休的劇情片。即便有不少東西要交代，廢話含量還是嚴重超標。女博士堪堪被滅口前，本該營造殺機步步緊逼的緊張氣氛，但鏡頭下的她卻仍像怨婦一樣大倒苦水來催眠觀眾；觀眾只需知道藍綠藥片的效用即可，影片卻用大段台詞詳解其原理，科學分析比《猩球崛起》等科幻片還透徹，多此一舉；諾頓的角色只要像康克林、蘭迪、沃森般下達命令、獲得追蹤結果即可，但他竟然不厭其煩的指導屬下如何對比資訊，甚至說出「發現問題請舉手」，叫人懷疑他們是一流的情報分析員還是事事都要教導的實習生。眼睜睜看著本該快如迅雷的節奏被一再阻滯，怎不叫人痛心疾首。看過本片的朋友若重溫三部曲，定會驚訝於它們的對白之精簡有力，傳達資訊之高效，節奏之令人振奮。言多必失，編劇吉爾羅伊當年一定懂得這個道理，可這回當上了導演怎麼反而拋諸腦後了，難道是忘記吃藍色藥片了？

要說本片一無是處倒也言過，最起碼近身格鬥有可喜進步，基本消弭了三部曲時代最後一絲套招痕跡，實用主義和暴力美學實現了百分百合體。但克勞斯同學的強項也僅此而已，跟伯恩一比，整體特工素質全盤落了下風。他打倒敵人後會有停頓和思考，缺乏伯恩條件反射般的行動力；女博士的情緒波動讓他短暫不知所措，把他放在伯恩在巴黎宅邸遇襲的場面一定凶多吉少；他對情勢判斷不足，基本靠運氣才始終保持在跟監者前一步，不見伯恩主動出擊的擾敵策略；伯恩能時刻掌控全局，雖然這掌控脆弱如平衡在玻璃板上的彈珠，但克洛斯同學則是通篇被動，屬於有好處就撈，有危險就打，純然是缺乏理性的冒險主義者。馬尼拉一場表現最令人髮指，竟然要女博士出言警示才察覺危機，雖說是大病初癒，警惕性仍叫人搖頭。最後給反派致命的一擊的也是女博士，聯想之前實驗室逃生後驚嚇到語不成句，迅速蛻變成神勇特工拍檔，性格裂變之大，若續集交代她是潛伏殺手，我也毫不吃驚。

本片延續了對三部曲現實主義風格的繼承，可處理方式就有點照貓畫虎。比如伯恩招牌式的生活用品制敵術，雖然令人印象深刻，但鏡頭表現從來都是輕描淡寫，重在渲染結果，他隨手抄起一本雜誌捲住匕首，隨手拎起兩件衣服裹住雙手，都是腦海火花一閃立刻付諸實踐，登時就有非凡效果，不叫觀眾有反應時間，有時候甚至根本不展示過程，比如用電扇、電筒和膠帶來「調虎離山」，直到發揮作用才叫觀眾大吃一驚，讚不絕口。本片裡克勞斯那些小花招，論技術含量並不在伯恩之下，可過程中提示太多，出成效又太遲，以致削弱了那份揭曉魔術般的驚奇感，向美劇《百戰天龍》和《火線警告》秀間諜技能的慣例靠攏，變成了另一種超現實。只有樓梯「手錶殺人」一段做的還算合格。

特工克勞斯和伯恩一樣，是個「普通人」，會失誤，會驚慌，會受傷，會有內心掙扎，但他的羽翼未豐和伯恩的精明老練構成了最大對比。最讓我不滿的是他在片中屢次心力交瘁，失去行動能力，不是說不能這樣編，但如此強調「普通人」是一種偷懶。伯恩能夠縱橫天下戰無不勝，依然不失強烈的普通人氣質，絕不是靠受傷沒法動這樣粗淺直白的視覺手段營造的。與克勞斯一樣，由前三集編劇上位導演的吉爾羅伊也明顯難當大任，他也許仍能創作出一個才華橫溢的劇本，但完全缺乏相匹配的導演能力。《神鬼認證4》的台前幕後，兩位主人公都羽翼未豐，勉強上陣，缺乏振翅飛翔的能力，卻硬要與曾經翱翔天際三次的那頭雄鷹一爭高下，其結果只能令人嘆氣。《神鬼認證4》是一部讓我時刻提心弔膽的電影，生怕伯恩從某個角落突然冒出，用一本厚皮書砸倒克勞斯，用毛巾將其死死勒住，並用原子筆猛戳，嘴裡憤然吼道：「我叫你接班，你看你接成了什麼樣子！臉都被你丟盡了！」

文/方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