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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男飛行日誌--Up in The Air

在云端/寡佬飞行日记(港)/型男飞行日志(台)

7.4 / 349,528人    109分鐘 | Canada:108分鐘 (Toronto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導演: 傑森瑞特曼
編劇: 華特肯恩 傑森瑞特曼
演員: 喬治克隆尼 傑森貝特曼 梅蘭妮萊恩斯基 薇拉法蜜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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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

2012-09-30 00:33:25

雲端上的異鄉人


最感傷的台詞莫如結尾之處,男人在飛機上的獨白:「今晚,很多人都會回家。家裡有蹦跳的小狗和尖叫的小孩,他們的配偶會問他們一天過得怎樣,然後睡覺。星星會從白天隱身的地方轉出來,有些星光會比其他的稍微亮一些,那就是我飛過的痕跡。」

他在雲端之上俯瞰世俗人間,萬水千山飛快掠過,燈火滿城但沒有一盞是為他亮著。

其實,《在雲端》並非一部感傷電影,毋寧說,這又是一個關於「十字路口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一個倫理困境:輕與重的兩種價值觀不斷相互否定,相互消解,彼此質疑,並在越來越接近世俗幸福和光明尾巴的時候來了個大反轉將答案徹底懸置。一輩子輕裝上陣的男人,背叛自己價值觀後,再被愛人所背叛。

而那個看似親密戰友的女人,此時正站在一扇門後,有光,有騰騰熱氣,有小孩嬉笑著跑上樓梯,有男人呼喚她「親愛的」。她站在她的整個王國前面,面露尷尬和些微憐憫,低頭看著這個敲開城門的試圖闖入者。

兩人看似同質的同盟關係瞬間土崩瓦解。誰此時孤獨,就將永遠孤獨。

而在此前,這個男人曾數次聳肩對身邊人斷言道:我們註定孤獨終老。

孤獨有問題嗎?孤獨沒有問題。孤獨也許會帶來深重的倫理困擾,但它畢竟是個體生命所能選擇的最高形式之身心自由。然而,說起來,即使是孤獨那樣的東西,也須得有一根細線將其牽引著,朝向地心的方向拉扯著,才不至於讓生命徹底失重,成為斷線風箏。

那麼男人的細線是什麼?飛行里程卡。多少次,他像盼望心愛玩具的大男孩一樣兩眼發光的說起那個驚人的里程數目,正如同他跟旅途中的艷遇對象聊天內容不外乎租車公司、酒店服務和各種VIP卡。他熟悉候機大廳超過熟悉自家客廳,熱愛快餐式艷遇超過熱愛家庭生活,這傢伙且大言不慚的聲稱:這一年中,我有324天在出差,這意味著,我有41天不得不住在家裡。——看似是工作改變了他的生活,其實是他註定選擇這份工作:解僱專員。只有缺失痛感的人才能精準的下刀子;只有從未體驗過穩定關係的人,才能無動於衷的面對那些悲痛欲絕的臉,毫不留情的把人們從固定的軌道上一腳踢出去。

他且兼職做職場講演:「如果你將這些東西全塞進背包你會怎樣?你會寸步難行!」男人用他的背包哲學信誓旦旦的恐嚇著他的聽眾。所以我們根本不需要那些,來吧把你的照片燒掉,把你的背包清空,讓我們輕裝上陣。

他正是一輩子輕裝上陣。所以,直到電影進行大半,這個男人依舊顯得扁平,除了職業姓名我們無法知道得更多。他跟他的生活都鋒利冰涼得像把手術刀,俐落切割掉自我與世界的粘著面,像一個人切除自己的影子。然而人之所以為人,總還是逃不過重重關係網,總歸還是有些意料之外的負擔擠進他的行李箱,比如:妹妹和妹夫的紙板照片,初生牛犢一樣的年輕同事,聰明性感的情人,一場家族婚禮……當他帶著情人參加完妹妹的婚禮,還要偷入昔日學堂,找到學生時代的老照片並將自己指給她看時,我們便知道,這個男人完了。他淪陷了。他開始變成一個擁有了老照片、舊時光和關係網並試圖跟別人分享的傢伙了。像扯線團一樣,他背後的記憶和線索,正在被慢慢拉扯出來。

所以,當他面對另一個跟他一樣企圖逃跑的男人——他的准妹夫時,詆毀完萬惡的婚姻關係後,他深吸了一口氣:「人人都需要一個副機長。」

說到底,歸屬感不外乎便是一個人身上所背負的這些重量:老相簿,舊情書,愛人,姐妹,鄰居,狗,小孩,你老母親煮的面。

關於輕與重,昆德拉是這麼解釋的:「也許最沉重的負擔也是一種生活最為充實的象徵,負擔越沉,我們的生活也就越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實在。」

由此,生命中無法承受的其實不是背囊之重,而是輕。絕對自由只有存在於彼岸才顯得誘人,一旦降臨生活,就會抽空自我存在感,把個體生命變做一場無目的遊蕩。加繆寫《異鄉人》,自我放逐的刻骨涼薄背後是生之荒誕。現代社會裡的異鄉人則連自我放逐都是虛妄的,無所依附的,他們從在路上進化到在雲端,逃離掉日常生活中的所有沉重之後,空剩下輕薄如紙的肉身漂浮於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正如電影最後,男人夢想實現:他終於累積夠一千萬英裡的飛行里程,晉身白金會員。老機長坐到這位尊貴乘客的身邊,熱情問候他:「你來自哪兒?」他大大的怔了怔,面上說不清是悵惘還是茫然,他說:「這兒。」

一架飛機就是一個會移動的孤獨星球。上頭運載的全是無處還鄉的異鄉客。

以上的話我跟L爭吵時幾乎都曾原樣擲過給他。這部電影也正是他讓我去看的。「我跟他很像。」他略帶疲倦感的告訴我。——我見過他足足五本的舊護照(沒有一本是私人護照),上頭密密麻麻全敲滿了出入境章。看完電影的那晚,我問他:「你怕孤獨終老嗎?」「不怕。我連死都不怕。」不不不,我想,並非死亡,歲月的最大敵手並非死亡,也非孤獨,而是虛妄。茫茫人生,好似荒野,發現愛,建立關係,確認目標,並在漫長歲月裡像鞏固堡壘深挖戰壕一樣不斷的加固它,捍衛它,大抵便是對抗虛妄的唯一途徑。

萬水千山,也須得此中有人。須得縛緊彼此間相互牽引的那根細線,扯著拽著,雖千萬人吾與君同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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