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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瓶客

2012-09-17 00:22:03

轉王怡:交出最後一個冬天:電影《貝奧武甫》


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英雄史詩《貝奧武甫》,是英語文學的鼻祖,王佐良先生稱之為「歐洲俗文學中第一部傑作」。法學家馮象先生的譯筆公認是最好的,馮先生譯了這首詩後,又去譯舊約聖經。就像當年另一位才華橫溢的法學家吳經熊一樣,一個人以駢文,從希伯來文譯《詩篇》。充滿現代詩語感的句子,「耶和華阿,求你仰起臉來,光照我們。你使我心裡快樂,勝過那豐收五穀新酒的人」。在吳先生筆下,成了「吾心惟仰主,願見主容光。人情樂豐年,有酒多且旨」。

大約10世紀初,文法高超的修士,修撰了日耳曼蠻族中代代相傳的史詩《貝奧武甫》。就如吳經熊將一位敬虔似火的以色列先知,譯成一位敬天知足、溫文爾雅的儒士。修道士的筆法,也在北歐多神崇拜時期半人半神的屠龍英雄身上,濃淡不均地,抹上了一層基督信仰的世界觀。以致於這一基督教化的北歐神話,終於呈現出與希臘神話迥異的氣質。就是這氣質,後來令托爾金入迷,激發他寫出了《魔戒》三部曲。

貝奧武甫的時代,距離奧古斯丁被差遣到英格蘭傳教,差不多已有400年。北歐海盜的後裔們,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像英國人。《貝奧武甫》代表著一個英雄時代的結束。事實上,人類哪有過比維京海盜更英雄的人呢。可幾年前我在斯德哥爾摩海邊,聽當代瑞典人的故事。那裡生活穩妥,人們行走海洋,如履平地。一種確定性極高的生活方式的表現,是我認識的幾個瑞典家庭,都在一年之前,就將第二年聖誕假期全家人的船票訂好了。我回頭再看靠在海邊、尖銳如刀的維京海盜船,直吐舌頭。心想,一個全世界最剽悍的海上民族,怎麼能夠變成這樣子。連我老家山溝溝里親戚的生活方式,若和貝奧武甫的今日傳人比起來,都顯得過於高風險。

就如電影中說的,「基督的十字架終結了英雄時代和黑暗時代」。當貝奧武甫擊殺了那大蛇,就如當初老國王的預言,「魔鬼將永遠退回到黑暗之中」。

我是一再忽略了這部電影。看見海報上貝奧武甫的肌肉,就倒了大半胃口。最後鼓起勇氣,心想能拍出《阿甘正傳》的導演,再不濟,又能把一部古英語時代的史詩折磨成什麼樣呢。結果看了,喜出望外。嚴格說,這是一部動畫片。但原始鏡頭都由真人出演。演員們從臉到腳,插滿了感應針頭,將他們的表情動作一一捕捉到電腦中,然後改換完美形象,依據真人表演,製作出亦真亦幻的動畫效果。


目前這技術,大概是最適合神話敘事的一種鏡像方式了。上帝按自己的形象造人,人按自己的形象造英雄偶像。前面是信仰,後面是神話。前面是神蹟,後面是特技。

詩歌中,貝奧武甫有三場大的戰鬥。首先殺死巨魔格蘭道爾。再殺死格蘭道爾的母親,解救了丹麥國王后,回去瑞典作了國王。暮年時,他又廉頗不老,殺死了殘害民眾的火龍,自己也傷重不治。這樣一一道來,跟孫悟空不厭其煩地降妖伏魔,似乎也差別不大。一個是「如神」,人人都想栩栩如神,英雄拯救人民,偉人澄清宇內。一個是「齊天」,人人心中都有一個齊天大聖。齊物論妖,欲與天公試比高。這樣拍出來,就比希臘神話著力於刻畫高於諸神之上的命運還不如了。

但電影的編劇非常出彩。把一個擁有完美身體的貝奧武甫,刻畫為一個和你我差不多的驕傲、虛榮、貪婪和情慾勃發的人。他描述和海妖搏鬥,上次說殺死三個,這回說殺死了七個。想起曾在美國聽一位牧師見證,講到發光處,一個朋友在我耳邊嘀咕,「上回不是這麼說的」。

結果編劇用人性的軟弱,與魔鬼的契約,把三次戰鬥勾連起來了。詩歌中,格蘭道爾被描述為該隱的後裔。而電影把他母親設計為一個魔鬼般的尤物。當初老國王與她締約,得到黃金、王國和英雄的榮耀,卻生下了怪獸格蘭道爾。搏殺格蘭道爾的時候,丹麥的大地上正在流傳關於「羅馬的新神基督」的消息。老國王說,我們要屠龍的英雄,不要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先知。可是,同樣一幕又在貝奧武甫身上重現了。他深入巢穴,卻無法抗拒海妖的身體和允諾。貝奧武甫與她締約,卻在人前吹噓自己如何殺死了她,成為不可一世的英雄。
 

數十年後,貝奧武甫的王國已慢慢接受了基督教。他與魔鬼生下的兒子成了火龍,教士悽厲地叫道:「父輩的罪孽啊」。貝奧武甫打敗了一位渡海而來的挑戰者,也心如死灰地喊道:「知道你為什麼不能殺死我嗎,因為多年之前我就已經死了」。

最後的人龍大戰,就這樣脫離了北歐神話的底蘊,成了一出弒父殺子的哥德式悲劇。也成了一個描繪《創世記》說「神的兒子與人的女兒通婚,地上滿了罪惡」的寓言,同時更是對《啟示錄》中那一場屬靈戰爭的隱喻。最後,貝奧武甫的繼承人頭戴王冠,面朝大面,再次看見了那從海中升起、美艷不可方物的怪獸。英雄勝過他自己的貪婪和驕傲的出路,到底在哪裡呢,偏偏導演在此時喊道:「cut!」

對那些崇拜英雄的人來說,這電影將英雄史詩徹底掀翻了。但如果你對被判無期徒刑的許霆充滿同情,你對自己想像中在提款機前的一幕心有餘悸,好像我一樣。老國王做不到的,連貝奧武甫都做不到。許霆犯下的,連我也可能犯下。你就說,這電影其實是真正的史詩,一部關乎人的誘惑、墮落和尋求救贖的史詩。

貝奧武甫臨終前,詩歌中這樣描述他的遺願,「光榮之王,永恆的上帝, 讓我為我的人民贏來, 讓我臨死前親眼見到, 這樣一份禮物! 為了這座寶藏,我交出了最後一個冬天。請接著我照顧王國的利益吧」。

真正的慶幸,是英雄交出了傲慢,國王交出了主權。向著光明之子,黑暗中的英雄貝奧武甫,交出了他的最後一個冬天。千年之後,瑞典人交出了他們的剽悍,英國人交出了他們的詩歌。而我可以交出的,就是自古以來那個「如神」和「齊天」的夢想。

不是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救世主,而是這個世界從來沒有齊天大聖。
 
2008-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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