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亂世巨星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96年，我6歲未滿。
     那一年只是極其普通的一年。

     我是個早熟的孩子，會在做眼保健操的時候偷偷跑神，編造一個受人崇拜英雄以一敵百抱得美人歸的故事，刻畫了英雄的完美，平凡的人們羨慕的目光，最好能夾雜著嫉妒，那總是能令人興奮和自豪。有時候用鉛筆試圖勤奮的畫一個能讓我驚艷的美女圖，想像自己以後會是這般模樣去迎接被光環籠罩的蓋世英雄。雨天時會趴在窗台多愁善感看行人急匆匆的腳步，期望出現一把與眾不同的花雨傘。

     即便是那般年齡，年輕到連記憶都不可靠，但是說起我的內心這個深埋著的嚮往，即便不純潔，我想也會有人能感同身受吧。
     我憧憬過由畫畫陪伴的生活，崇拜過很多帥氣的美麗的有才華的人。
     後來啊，和大部份人一樣，我中規中矩的上學，考大學。

     96年，香港回歸未滿。
     那一年的影片換做一兩年前，我可能一部都無法答出，年限的存在感對於電影的來說總是沒有什麼束縛感的，所以我們總是統稱為「香港90年代的小成本電影」。我愛這個字面理解的貶義詞，因為它總是能嗅到VCD時代的一部份篤定的童年記憶。

     托國內盜版商的福，在改革還不那麼開放的過程中，能有大量影片流入我們的生活。
     於是到了小學四五六年級，男孩子覺得山雞帥過陳浩南，竟出奇的一致。
     也因為這樣，老師在上課前嚴令禁止我們看《古惑仔》系列的影片。當時男生一片嘲弄的竊笑，身為女生的我自然不知道為什麼，在我的世界裡，古惑仔三個字代表的含義都是非常模糊的。我問那些男生，他們口實一致「經常砍人打架的人」
     我不懂他們為什麼崇拜砍人的人，就像他們不懂我為什麼覺得草薙京帥過八神庵一樣。

     那年，從鄰居姐姐家借了老版的5元錢的新華詞典，把古，惑，仔三個字都查了個遍兒，最終也沒有找到。

     按捺心中的小漣漪，默默對自己說「我是一個有誠意的觀影人」，試圖用此提醒並約束自己「不要因為對明星的個人崇拜而導致的不理性看待影片」。

     我說我其實是理解良炳看青郎時痴迷的眼神——就算我開玩笑的說「炳娘的小眼神曖昧流動」。

     為一個心中偶像竭盡所能，這是唯一能做的，並且覺得驕傲的。所以當青郎打一通隨意的電話說約良炳踢足球時，良炳直接就辭掉了工作，就是這麼毫不掩飾的傾盡所有的狂熱和崇拜。

 

     17歲畫室的時光折射出孤獨而安靜的夾角，老式吊扇吱呀作響轉動揚起灰塵旋轉，老師的父輩會站在我面對畫板的身後，點一根煙跟我講起黑龍江的喬四爺，五十多歲滄桑的面龐一臉神往。那段傳奇，我聽得如痴如醉。或許人都是這樣，我開始理解那個愛講古惑仔故事的小學同桌。對於總是拿著鉛筆發出單調的磨著素描紙粗糙表面的聲音的我來說，拿槍的人是令我好奇和莫名崇拜的。

     於是我借來了高中同桌的盜版古惑仔全集，瞞著父母偷看。不過很好笑的是，有天晚上寫作業期間出來喝水居然看到父母圍坐著看我的那盤VCD。

 

     總歸是青春，在畢業禮上同桌拿著礦泉水瓶唱《刀光劍影》時男生自發合唱聲中，結束了我的高中時代。

     轉眼間香港也回歸了十幾年，依然托盜版VCD的福，以前為黑社會洗錢的卻所得甚微香港演員來內地撈金毫無障礙，小時候只有在VCD上才會出現的臉旁邊多了幾個當紅內地演員搭戲，總有種時光亂入的違和感，就連星仔變成星爺暴虐成性，向華強也只能說一句「請不動他了」。

 

     ——「這年頭誰還當黑社會啊，最大的黑社會是共產黨啊」

 

     秉承著有錢大家賺，消滅不如共存的原理，黑社會一直削弱再削弱。昔日的福生和老豐見面反而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時代曾經是他們的，但現在靠義氣行走江湖，以一敵百的事蹟，只能任憑風吹乾，留給自己年邁時下酒。

     出來混的越來越少，曾經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死的差不多了，沒死的也賺足了養老錢移民頤養天年。黑社會的勢利小到也只有收商戶保護費和零星的VCD鋪子靠推銷色情片賺取一點點生活費用。

     

     良炳崇拜的眼神中漸漸產生了不解。在被雷龍羞辱完後，他認為自己作為青郎的手下，自己受了侮辱就相當於侮辱青郎。他覺得那個以一敵十的好漢絕對不會任由別人騎在自己的頭上，我甚至懷疑他渴望自己成為導火索，讓福生和老豐兩派因此產生交火，重現一下亂世巨星的熱血情懷。而事實上他心中的神，居然息事寧人般的帶著他們離開，那一刻良炳是很複雜的，恥辱，疑惑，憤怒湧上心頭。

    「你不是說你會罩著我嗎？你為什麼不替我報仇！」

     黑色幽默是用來闡述沒落時代巧妙的修飾手法。

     我承認雷龍發現抓錯人時我噴笑了，就像看到【良炳挖了雷的祖墳，郎青給了他20萬支票要握手言和時，被告知雷正好計劃砸青郎場子現在已經實施，而雷龍則一臉無奈的說「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事先真的不知道你會這樣，又保褔又超度又給錢的，大不了……我再賠給你咯」憤怒的青郎向雷龍砸向大哥大結果正好砸到手下的手，雷龍老爸的骨灰盒碎片和骨灰散落一地，青郎也一臉愧疚的說：「我可不是故意的，誰讓你不閃開呢，要不我拿吸塵器給你吸乾？」】時，我笑了好久一樣無力吐槽。這種違和感讓人覺得導演是在賣萌性的胡拍，而我卻在笑中感到深深的失落。我一直在考慮失落的來源，很久之後才發現，那有關於自己鏡花水月碎了一地的落差感。

     人總是愛看輝煌的一面，所以劉翔第一次在奧運會得到冠軍時，所有人都覺得與有榮焉，而劉翔時隔12年後的摔倒，讓他受到了輿論的口誅筆伐。

     青郎之死我一直都覺得是比達和良炳一行小弟害的。

     那懷著孕的媳婦拿著金盆當祭品，她說這本是要送給青郎的。

     而雷龍則告訴我們：「人在江湖上混，打架人死呢是很正常的」

     有別於古惑仔系列裡頭目死掉時記者在外面拍照，警察維護秩序那壯觀的大場面，偌大的靈堂零星幾個弔唁的人，冷清，蒼涼。

     無論生前多大的仇怨，死後都應該冰釋前嫌，來上柱香，這是江湖的規矩。

     只是江湖還在，時代已不同。偌大的江湖已經沒有多少漂泊的神話，所以那些孤獨的輝煌者，作為記憶的一部份，總是下意識的去懷念那些老敵人。所以雷龍化裝成陌生友人出現在青郎的靈堂只為上柱香後被識破時說「換做我死了，你大哥一定也會像我一樣這麼做」，並且表示願意照顧青郎遺孀和肚子裡的孩子。雖然說照顧遺孀時帶很多戲謔的成份，但我並不懷疑它的誠懇。

     亂世出梟雄。故事總是告訴人們白雪公主和白馬王子幸福的在一起，可是後續的事情，從未有人提起過。

     美人也有遲暮，正如英雄也會年邁。

     葉偉信用自己的方式去試圖告訴我們這些事實，從配樂和剪輯上都能看得出他的誠意。
     所以最後雷龍死於一群小混混之手，徹底宣告了英雄時代的終結。
     故事總是要有結尾，就算不是皆大歡喜。

     就像福生說的：「出來混，就應該像你們青哥這麼感性，才能在感傷中學到東西」

     

     後來我問：那喬四爺現在在哪？

     伯伯說：得罪了李XX，被查槍斃了。

     再後來我大學，每天糾纏在無休止人與慾望的辯證關係中。沒有遇到駕著七色彩雲的蓋世英雄，每個人都是那麼平凡而忙碌。鏡頭越拉越遠我發現自己簡直像一粒塵埃。

     我打賭良炳後來在球場上見到的那個和青郎一樣面孔的人的時候，一定還是有激動和衝動的。他曾為了和青郎一起踢球而辭掉工作，而現在是時候從夢裡醒來了，時光會遠去，所以良炳在故事的結尾，留給我們一個遠去的背影。

     而小學和中學那些喜歡看古惑仔的男生，也和大部份人一樣，平凡的按照預設好的軌跡行走，上大學，談戀愛，工作。

     偶爾我更新了張耀揚的相簿，他們還會來看一眼或是發表一些「他很牛啊」諸如此類的評論，讓我覺得可能他們心底的英雄情結或許並沒有走的太遠，只是深埋了而已。

     他們或許在某個及其隨便的一天，想起那些曾經瘋狂崇拜的古惑仔，就算泛黃佈滿塵埃，用手抹掉依然會超越時空的分界線，呼啦啦的展現在眼前。

     如果有一種東西能夠越久越有味道的，我想除了酒，還有記憶。

 

     亂世巨星，是時候說再見了。

     希望能再見。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