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在感傷之外

《外出》是韓國導演許秦豪繼《八月照相館》和《春逝》後的又一部愛情力作。同是愛情故事，但《外出》相比前兩部純情電影，多了幾分複雜和從容。如果說《八月照相館》表現的是對於愛情萌芽的乍驚乍喜 ，《春逝》是對於愛情無故溜走的無可奈何，而《外出》則是通過錯位的婚外情，捕捉到了一場「意外的美麗愛情」，雖然充滿了矛盾無奈和諷刺反思，但導演似乎仍在探討愛情在人生的時光里以怎樣的姿態流逝和永存。

愛情儘管像四月的春雪，但它畢竟飄灑過，綻放過 ，給那個春天留下了永恆美麗的記憶。《外出》在影像風格上，依然秉承了導演許秦豪一貫的內斂含蓄、唯美淡然和哀而不傷的氣質。但在劇情的戲劇性上有所增強，影片選擇婚外戀為「敘事點」，讓已婚的仁書(裴勇俊飾 )和秀英 (孫藝珍飾) 因一場交通事故意外地發現了各自配偶的私情。面對背叛 ，他們陷入了極度的痛苦和報復情緒中，在「同命相憐」的漫長日子裡，逐漸被對方吸引了 ，愛情在彼此的心中悄然滋長著，他們的心「外出」了。在這場意外的換位情感變遷中，他們錯失著自己，認識著自我，循環交叉間，體味著外出後帶來的充滿矛盾、無奈的情感激盪。對於早已不新鮮卻仍然敏感的婚外戀題材 ，導演並未予以道德上的評判，而從人文關懷的角度，講述普通人在這種「特殊情況」下產生的真愛和情感歸宿，從而審視人生。

很多人喜歡把《外出》比為「韓版的《花樣年華》」 ，的確在劇情和節奏上兩部影片有些相似 ，都是兩對夫妻四個男女間情感的交叉換位 ，同樣交織著愛、恨、慾望、幸福與痛苦，但《外出》沒有《花樣年華》里醇厚醉人的嫵媚韻味 ，男女主人公間也少了些許的濃郁曖昧，影片只是在淡然舒緩中表達熾熱，於簡潔樸素間體味純真，重於表現的是一份越陷越矛盾的情感。

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把本屬兩個世界的無辜者，拋到了同一種境遇，昏迷中的痛在身體層面，而清醒的他們卻傷在心裡。他們陷入極度的痛苦和迷惘中，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他們的存在無疑證明了自己愛人的背叛，但又不得不尷尬地面對同樣的受害者。導演用了大量的兩人間隔鏡頭，急診室外長椅上的焦急等待，漫長而無助；交通局裡在一籮筐里辨認另一半的東西，尷尬又心痛；雨夜在同家藥店買同樣的藥，一前一後，鏡頭裡充滿了敘事和情緒的張力，兩人的心中都壓抑和積聚了很多疑問，但卻克制地保持沉默。他們承受著身心雙重的煎熬，比躺在病床上的兩人還難挨!那些甜言蜜語的簡訊 ，那些照相機里情意綿綿的畫面，這些突然的打擊使他們頓時沉浸在悲憤與痛恨中。就連一向溫文爾雅的仁書，也痛心地在妻子的病床前狠狠地說「你為什麼沒有死掉?」去哀弔車禍受害者，他們不得不替受責罵，回來的路上 ，秀英再也無法忍受強壓在心中的悲痛，走到路的另一邊，對著曠野放聲痛哭，「肆無忌憚」地發洩所有的委屈和辛酸。而仁書則在黑暗中發狠地抽著煙，他不能像女人一樣大哭 ，只有攥起雪球狠狠地砸，尋求發洩的快感 ，偶然間發現樓上投下的關注目光，她下樓與他一起擲雪球，從那刻起，他們不再孤單地忍受折磨，而是有了伴，成為一個世界的人。微醉的他們笑著說要約會報復，因為再也沒有另一個人能體會他們遭受的恥辱、痛苦、憤恨與掙扎……他們彼此都站在了最恰當的位置。一起愉快的散步、奔跑、說笑，他們發現對方竟是那麼的相似，在一塊時並沒有生疏和負擔。經過導演長時間情感和氛圍的經營和醞釀，觀眾和主人公一起期待著「意外」愛情的萌生。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而然和水到渠成 ，像他們的另一半一樣，他們也外出了。外出也就是「報復」，但也會產生真情，因為他們之間情感的進展是徐徐漸進的，並非出於簡單的報復，而是從彼此安慰到相互吸引，直至愛由心生，情不自禁。導演並沒有想讓觀眾簡單地認同他們之間產生的愛情，反而帶出了疑問和反思，他們和當初背叛他們的人有什麼不同?該如何面對和界定這微妙的情感變化? 正如許秦豪所說「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 ，那種感覺總是紛亂難理。有時候，我們深愛對方，卻難避過被背叛的這一天，被愛人出賣的怨恨是怎樣的?人非要到陷入同樣的處境那刻才明白當事人的心理感受，但當愛漸漸萌生，我們會學會了解和原諒對方，可以說《外出》是一部關於矛盾、諷刺的電影。」

當我們還來不及回味和思考這份「特殊情況」產生的愛戀時，現實不由分說地介入了。仁書的妻子從昏迷中醒過來了，而秀英的丈夫卻死了。這樣的變化對剛剛萌生的情感來說似乎太殘忍了，註定了它的短暫和結束 ，不僅因為他們的善良，他們對愛情的理解，還因為這是一段內斂含蓄的東方式情感，於是他們沒說一句話就不再見面了，雖然我們看到仁書自己一個人蜷縮在小旅店裡痛苦哭泣 ，秀英戀戀不捨地坐在兩人第一次約會的咖啡店裡傷心流淚，但還是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圈子，情感的消逝就像它來臨時一樣的悄無聲息。生活似乎是又回到了原點，只是又多了一份揮之不去的傷感。四月的春天下起了大雪，在仰望天空中飄飛的雪花時，分處異地的他們各自會心地笑了，想起了曾經的約定和美好的經歷。影片有一個令人回無窮的開放式結尾，女主人公問「我們去哪裡 ?」男方回應「你想去哪裡?」這只是一次短暫的外出，而非永久的離開，仁書是註定不可能丟下妻子和秀英結婚，而秀英也不可能提出這種要求。但我們仍然相信，這次的外出，將會在他們的生命旅程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彷彿也已看到兩人臉上露出的幸福笑容，這難道不是貯存感情最好的方式嗎?愛情選擇這種方式流逝，也就決定了以這種方式永存。應該說這個故事是可以預見性的無疾而終 ，正如許秦豪一貫講故事的方式，不在乎有確切的答案，而重在表達多種可能，或者說答案往往會破壞過程的美麗，他只要書寫出一個令人記憶深刻的唯美過程即可。他的電影中，主人公之間的情感總是溫情脈脈，總以一種「發乎情，止乎禮」的傳統東方方式來表達。

許秦豪導演用不加雕琢的自然光線、冷靜克制的鏡頭運動、冷靜樸實的色調，將一個極富戲劇性的婚外戀故事娓娓道來，將一段凝集著因渴望幸福而外出、交織著希望和無奈的意外愛情演繹得舒緩有致、韻味十足。

不難發現《外出》雖然在影像的調子上不如他以前的兩部作品明朗純粹，但畫面的構圖依然是唯美精緻，且在敘事和鏡頭的處理上，顯得更加從容成熟和穩重有力了，這也是一個導演的進步。學哲學出身的導演許秦豪，似乎很喜歡並擅長用影像對瞬間和永恆、過程和結局進行思辨和探討。在《八月照相館》中，男主人公永元是一個患重病將死的照相館老闆，他用照片留住了心愛人瞬間的幸福笑容，保存了一份永不退色的美麗愛情圖畫；《春逝》中的錄音師尚優，則用聲音記錄了在戀愛中成長的酸甜苦辣，捕捉到了瞬息萬變的愛情帶給人的歷練與蛻變；《外出》中發生的愛情，就像燈光師仁書設計的華麗輝煌的舞台一樣，雖然在演出過後會變得落寞和冷清，但在那裡畢竟用光影上演過華彩樂章，留下了燦爛無比的記憶，一如漂灑在春天裡的潔白雪花，雖然是短暫的意外，確是格外的美麗動人。

也許在他看來，愛情的經歷和過程遠比結果重要 ，從這個層面上講，只要有過美好的過往 ，再憂傷的結局也不要感到絕望和悲痛，瞬間也即是永恆。這也是為什麼他的電影總給人哀而不傷感覺的原因吧!其實不只是愛情 ，人生不也是如此嗎?正是因為生命的路上有美好的過程和珍貴的回憶支撐和陪伴，我們才總是對未來充滿信心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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