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的頭銜是一項光榮的苦役

其實我在想起這個題目的時候，同時覺得看英劇也是一項光榮的苦役。從唐頓到夏洛克，應接不暇。我還沒從夏洛克的詐死中平復心情，BBC就又推出了系列電影《空王冠》。而《空王冠》說是電影，我覺得更像是劇集，很符合英劇的風格，一季四集；說是劇集，又更像戲劇，因為這本來就是由莎翁的劇本改編而來，每部電影兩個小時的劇情被各種莎式排比句填滿，就連倫敦底層的販夫走卒都是妙語先生。當八個小時的全片結束後，我感覺好像跑完了一場馬拉松。
國王這種職業，很多人拼了命要當，很多人怎麼都不想當。中國像李煜、宋徽宗這樣的皇帝也不少，當國王真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德國的菲特烈大帝曾給他的大臣說，國王真不是他想要做的，他想要做的應該是詩人、藝術家什麼的，國王的頭銜是一項光榮的苦役。
在列王的命運里，有的戰死，有的被人殺害，無一善終。而列王的命運，實則被那用最尊貴的黃金造就的王冠所圈住。王冠就是一個枷鎖，除了加鎖本身的精巧絕倫，沒有任何東西。它就像童話裡使人無法停止舞步的紅舞鞋，只要戴上了它，權謀、財富、地位和榮譽就成了一生所求，這便是國王，就如同殺手要殺人、廚師要做飯，是國王的宿命。
從理查二世開始，他先是流放了後來登基的亨利四世，在影片裡似乎有些突兀。而在英國曆史中，理查二世登基時年齡很小，所以朝政被大臣把持，其中就有老剛特——即亨利四世之父。理查二世長大後對當年弄權的貴族大臣實施報復，由此流放了亨利。理查在執政中遭到了貴族們的不滿，在他遠征愛爾蘭的時候，亨利便偷偷渡回英國，在全英貴族的幫助下，起兵叛亂，不過那時他的口號還很單純，說是要拿回屬於他的正當權利。
理查從愛爾蘭回來的那個片段很深刻，當他走上海灘，一點一點得知援軍無望、大臣叛亂的消息，他由喜到悲、由悲到喜，反反覆覆，一會絕望的要走向絕路了，一會又是君權神授自信滿滿，一會痛哭悲嘆，一會又迎著太陽吶喊。雖然台詞略顯拖沓，但人物內心表現的還是很到位，一個處身失敗絕境的貴人，對殘酷現實和對偉大自身的雙重懷疑。那一段戲，就好像被揪出泥土的蚯蚓在烈日下的痙攣。
理查被推翻了，亨利四世登基，他無可奈何地交出了王冠。在他臨送到倫敦塔前的時候，他還在亨利和群臣面前歇斯底里了一把，但最終身著白衣匍匐在地，把王冠和王冠的沉重扔給了一直傻愣著看著他的亨利。爾後，他就被送到黑暗的倫敦塔，度過他的廢王歲月。曾經威震四海，眾人為之高呼「天祐吾皇」的理查在獄裡身體赤裸，自言自語。對於他來說，他不是國王了，也無法做乞丐，國王失業了，生命也就該結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黑暗的牢獄中候死。所以，他的結局，還是死於非命。
他的堂兄，亨利看到了他的死屍後，悲喜交加，當然理查是他心腹大患，可無論是理查的被廢黜還是死亡，都是他一手所成，這為他此後漫長的生命里，都註定施加一份不安和罪惡，也為他的統治帶來很大的危險。
在亨利四世的部份里，亨利成為了一位老國王。一個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的周總理式領導人，他毛髮盡衰，頭戴帽子，就像一個普通老頭，唯有身上的一身行頭和眼神裡的睿智還像國王。他的國王歲月勞苦不堪，一心撫平英格蘭國土上大大小小的貴族叛亂，他蒼老多病，又要把握乾坤。相比理查而言，亨利四世那種國王的尊貴氣焰沒有多少，而就像一位老船長，唯有一些堅強的意志支撐的他的生命和王國，可謂垂垂老矣。
而威爾斯親王則完全相反，他流竄在倫敦最底層的街道里，和酒店老闆、無賴爵士、妓女、店小二這樣最卑下的普通小市民混在一起。他的行為當然在拘謹的父親和其他貴族大臣們眼裡離經叛道，無法理解。但在他的心中還是有著偉大志向，就像楚莊王那樣隱忍不發，期待著一鳴驚人。但他這樣就連我都不太理解，更何況他的父王。他父王每天日理萬機之後就對他這個兒子很惆悵（他父王這個國王當得成天各種愁），覺得他太不靠譜了簡直，難以安心在百年之後讓他獨當一面。
但無論如何，上帝沒有給老國王太長時間，他在無限的惆悵和繁忙之中就要走到生命的終點。他深夜在宮中漫步，走著寂寞又悠長的路途——如同他的過往歲月，他在王冠之中所得到的，無非是勞累、殫精竭慮和對理查的愧疚和不安，無數個難眠的夜晚，是「國王」的一個小註腳，他陷入的，是無人可體會的高處不勝寒。一山不容二虎，一國不容二君，這裡只有他一個人，列王都已安然入葬，無可交談，如果一定要談，自己和自己談，他能談什麼呢。
他已行將就木，就談談墳墓吧，談談墓誌銘吧，談談幽冥和天堂吧，這是國王的結局，國王最終的話題。
他最終算是給亨利五世留下了一個相對太平的江山，親手給亨利五世戴上王冠，然後亨利五世聽著他的遺言，看著憔悴的他撒手人寰。老國王於是就該入土了，浪子親王登基加冕。
亨利五世登基後就一改前非，安下心要做一個尊貴的國王了。戴上王冠，一本正經，和原先在小酒館和福斯塔夫廝混的他完全不一樣了，他甚至在福斯塔夫來找他的時候冷冰冰地說他不認識他（福斯塔夫後來在傷心中墜入死亡）。
他大展雄才，在政治上重新安葬理查二世，安撫過去叛亂的貴族，在軍事上則大舉進攻法國，一役成名，讓法國貴族們收回對他的冷眼。最終獲得了法王的繼承權，迎娶了法國公主，成為英法共主。可以說在他短短的九年執政生涯里，他做出了比任何一個先王都要輝煌的成績。
可造化弄人，我們對於那些無可奈何的事情總是說「造化弄人」，但終究是沒有所謂造化的。亨利五世還沒來得及享受國王的無限光榮就一命嗚呼，這是誰造成的，沒有答案，這便是所謂命運吧。越是精彩，越是短暫，越是短暫，越是精彩。
後來，亨利的幼子，襁褓中的亨利六世繼位。影片到此結束，而熟悉英國曆史的人大概知道，亨利五世的輝煌成就最終完全葬送在其子的手中，薔薇戰爭爆發，蘭開斯特王朝結束，造化弄人，這是後話。
八個小時，三代帝王，影片內容充實、質量很好，許多大牌演員在劇中都有出色表現，就是理查二世略顯陰柔，亨利五世不夠硬朗，亨利六世的轉變則有些奇怪，其餘一切都沒有什麼可說的。
再談國王，他們非法或是合法獲得王位，又在王位上死去，其間大概有圍城式的無奈。慢慢一生，全部奉獻給頭上的那一頂金冠。其路何其長，猶如從莫斯科到西伯利亞的流放之路，孤獨而無可選擇。君王之死異於常人，他們可會在斷氣前，嘆悔從前加冕時低估了國王這項光榮的苦役。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