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歌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1985年，懷揣著電影夢的陳可辛從美國回到香港，正如一切遊子的歸途一樣，這塊散發著無可比擬魅力的故土讓陳可辛既興奮又陌生，這是一個開始。當船隻進入維多利亞港灣的碼頭，那嗚嗚的汽笛聲也讓陳可辛漂洋過海的包囊增添了一份光輝，一種不可捉摸的神秘力量把他召喚回這兒，這是屬於陳可辛的時代，一個商業電影的新時代。長時間以來香港都缺乏藝術電影的土壤，「留學」而歸的陳可辛帶回了團隊製作的理念，而這個更接近好萊塢製片的點子好像本應使陳可辛稱霸一方。

    同年，陳可辛結識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曾志偉。在合作當中，志趣相投的兩人很快默契地意識到了彼此的聯繫，在曾志偉包容的性格和他對陳可辛不斷的鼓勵下，這段友誼既有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又有難兄難弟攜手闖天下的情懷，對於陳可辛來說，亦友亦師的曾志偉出現，不僅帶來情感上的依靠與理解，更為他奠定了自己電影風格的基礎。這份送給久為異客的陳可辛的禮物很快也被證明是價值連城的——1991年曾志偉和陳可辛正式合作，1992年共同創辦UFO電影公司。合作關係的兩人都得到了電影事業的巨大飛躍，不僅在90年代推出數部可與周星馳、王家衛、徐克抗衡的主流商業片，更直接促成了導而優則制的創作氛圍形成。陳可辛以兩座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的獎盃作為對老友的回報，而自己，也順利的躋身於大牌導演之流。那幾年，再怎麼風光都不為過。

    1991年，陳可辛首次執導，三人行的故事融合了成長與成熟，兄弟情，退讓的愛，誤解與體諒，遺憾，還有不認輸的漂泊精神。這部98分鐘的處女作，在今天來看，甚至可以說融合了陳可辛電影創作的所有要點，以致於在後來的很多年中，無論他專注於哪一個點去延伸去思索，都無一例外的取得了成功。
在一片狂熱的粉絲歡呼聲中，阿倫開始講述他與志偉的故事，「如果不是志偉，我今天也不會坐在這裡」——在阿倫的回憶當中，志偉是他形影不離的玩伴，也是緊張關頭最溫暖的一雙手，孩童之間關於「出海」和「金銀島」夢想在志偉隨父離開香港後埋藏在兩人的心中，等待一把鑰匙。

    台詞中說：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庇護神的話，那可能志偉就是我的庇護神。一番後知後覺的領悟說在戲中，又像是初闖影壇的陳可辛的真情流露。

    成年之後的阿倫與志偉闊別重逢，並在不久後遇到了對兩人同等重要的女人——一把開啟船長夢的鑰匙「Olive」出現了。就像志偉一直做的，在看穿Olive也對阿倫暗生情愫之後，他退身成為兩人的牽線人。當然，如果不是曾志偉在前半部份情竇初開的橋段中逼真的演出，導演所刻意營造的烏托邦里，一次普通的相遇並不會如此之打動人。又由於角色看似平淡的對話之中實際交織著淡淡的自嘲，安慰和無法捕捉的動情時刻，使得海邊曾志偉與張曼玉的那場對戲變得別有情致——對於當時的黃金編劇黃炳耀和後起新星李志毅來說，設計這樣樸實而浪漫的場景自是小菜一碟，一景一物都被兩人輕鬆拿來造勢，也就連張曼玉誇張的沙灘帽也被賦予了活潑可愛的特質。但美好的初征無疑預示出，這將是一個美中不足的青春故事，在成長的派對中，不管是志偉，阿倫還是Olive都無意識的參與了他人故事，一次次狂歡和落寞之後，留下了歷經風霜的軀殼，和從容不迫已經成長的內心。

    如果說陳可辛沒有私心是假的，正像他自己對「志偉」這個角色的理解：很多人會問，這個角色是不是曾志偉本人的縮影，恰恰相反，「志偉」比較像我，處世態度和情感表達都和我貼近。曾志偉的縮影，是《甜蜜蜜》裡的豹哥。對「自己」，陳可辛留了足夠的時間來表現。餐廳Olive和阿倫的第一次相遇便讓情感細膩的志偉覺察出不同，而導演，也用了一個漂亮的長鏡頭，通過平移與拉鏡頭，讓觀眾的視線從春風得意的阿倫轉移到故作鎮定的志偉身上，這是一場有口難言，強裝堅強的內心戲，陳可辛放棄了大特寫的鏡頭，轉而用近景保持著一種不可侵犯的距離，就好像這個時候的志偉，夾在情感的漩渦之中，沒有如願地輕鬆放下糾纏與失落。而常年作為喜劇演員的曾志偉也在這裡採用了一種收斂的表演，不多言不多演，克制之下，感情飽滿。

    故事沒有一個明顯的高潮，一切都是在平平穩穩的循序漸進，隨著三人行其中一人阿倫生活環境的巨大改變，這段稚氣的情誼開始有了分裂的跡象，事實上，在更早的時候，獨自承受著感情和事業雙重打擊的志偉，已經面臨突破，在三人之中，他最快有了新環境與新事物的填充。兩個男人由於事業心的逐漸凸顯，更近一步暴露了最迷茫的Olive，不佔上風的她開始嘗到猶如把心一層層剝開的疼痛，感情上的力不從心直接導致了她從這段年少關係中退出。自此，三人分道揚鑣，烏托邦世界消失。在此次的分別當中，揉雜著無法追究的誤會，悔恨，遺憾以及關於未來的期望，或者說，那期望更多的應該是對生活中一次次落幕的不捨，難堪和回味甜蜜。

    對一個感情內斂的人來說，他們始終都有一個原則，那便是絕不做先流淚的人。時日無多的志偉是以背面出現在鏡頭之中的，這場飽含辛酸的醫院重逢就像生活當中的絕大多數重逢一樣讓人無奈——你並不是甜蜜滿足的出現在你的前男友面前，你也不是衣著光線的出現在有過爭執的舊老闆面前，而阿倫，也失去了一個破鏡重圓永不分離的重逢，並且是，永遠失去了。志偉的玩笑終於沒能壓制住阿倫早已打轉的淚水，他輕輕擦拭阿倫眼角的動作，像是穿過那些無法擁抱的歲月，在風聲之中用一個手勢終於將過去和現在拼貼在了一起。阿倫、志偉、Olive三個人總算重聚，重聚之時大家都成長了，成熟了，變得越來越好，可能當初的選擇是對的，但年輕的阿倫說過「對的，未必就是能接受的。

    片尾，三人終於能航海出遊，亦算是了志偉最後的心願，茫茫大海中的輪船孤獨的航行著，它承載著久遠而微不足道的誤解，承載著穿過青春的夢想，承載著三個人對彼此沒有說出口的誓言與承諾，那不僅是一場出行，也是一場謝幕，為年輕，為友誼，為愛，為遺憾。關於生活，三人都有了更為透徹和理智的認識，但即便如此，那顆不肯妥協的心還是佔據了很大位置。三人都沒有再提生病一事，唯獨也是在片尾，志偉說了一句意猶未盡的話：我這一生中，最失敗的事情就是愛上了海，它令我不能腳踏實地。一直選擇隱忍的志偉在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服了一次軟，這件最失敗的事情，無疑表現出他對生命的留戀和遺憾。在這個告別時刻，志偉不再選擇背包袱，他不得不卸下了一身武裝，將那顆敏感而憂愁的心袒露出來，只是到了這一刻，不袒露，Olive和阿倫也是心知肚明的。

    生命里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雖然重要，你也無法阻止失去它。在淡淡的傷感之中，《雙城故事》給了我們一個慰問式的結局，也是在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中，三人行終於溫柔的轉為兩人行，那暗流湧動的過往，在天地之間，軀殼和靈魂之中，伴著雨聲，永久的遙遠又接近的存在著，就像那些傷痕和時光，都被一字不漏的寫在了我們身上。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