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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妓院回憶錄--House of Pleasures

原名 L'Apollonide (Souvenirs de la maison close) World-wide (English title) 英文片名 House of Tolerance

6.7 / 5,253人    122分鐘

導演: 貝特朗波尼洛
編劇: 貝特朗波尼洛
演員: 阿芙皙雅艾吉 席琳薩萊特 潔絲敏婷卡 諾艾米勞佛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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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宜諾斯

2012-06-06 05:12:29

巴黎妓院回憶錄


文/布宜諾斯

【群像和斷片】

       那是一座宮廷一樣的建築,巴洛克式的拱門和頂穹,長長的暗夜一樣的走廊,空氣中瀰漫著乳香、沒藥和甘油松脂,白日裡靜得像一座墳墓,直到日光從西面的窗口蠻橫闖進來,才有窸窸窣窣小獸一樣的動靜,繼而第一聲叮囑,是的,女人們已經起身了。更衣室的喧鬧意味著這個情慾王國正式醒來,這是一間龐大、被許多袒胸露乳女人共同擁有的更衣室,她們為彼此束緊胸衣,大肆談論男人,有的「太重」,有的「連著三次」,當然最重要是「希望他別把性病傳給我」。這是1899年底的巴黎,沒有戰爭,沒有革命。
       這裡是巴黎高級妓院普蘿奈,女人們關係友好,互睡彼此的床,她們有最好的衣服,每天午後4點淋浴,必須保持身體芬芳潔淨,每人用自己的香水,還有昂貴的除菌皂,仔細修剪私處的毛髮,掀起裙子,裡面只有吊襪帶,她們習慣做每樣事都一起。只要有客人,她們就不可以賴在房間睡覺。
       有時,她們需要排成一列,像買賣女奴和牲口一樣接受客人挑揀,但更多時候,她們與客人在大廳躺成一片,陪他們玩一種氣吹小球的遊戲,用龐大的銅盆傳酒,用手摩擦香檳杯,技巧好的話會發出令人暈眩的共鳴,酒意正酣,她們會慢慢除下約束的胸衣,露出大腿,或像希臘女神一般僅用布料披掛身體,她們陪客人聊運動會、貴族和薩德的日記,應客人要求展示出手、腳、胸,當然還有私處,最後,她們帶客人到樓上,那是有著明亮大窗卻忘記拉窗簾的大房間,她們先偷偷留意客人是否有下疳或皰疹,聊聊天,再喝點酒,然後裝出很享受的樣子和他們做愛。直到客人滿意離開,晨光熹微奇綺落幕,她們彼此照顧,按照嚴格程序清洗自己的牙齒和身體。
       她們曾經是裁縫、僕人、洗衣女,是愛人、情人、女兒,或許還是妻子和母親,現在,穿上鯨骨蕾絲胸褡,噴上嬌蘭香水,她們巴黎夜色的掌權人。

【何來自由】

       「我今年十五歲半,我有著漂亮的臉孔、頭髮和牙齒,我天生麗質,肌膚雪白似雪完美無瑕……如果你們覺得我合適的話,就派人來我家接我」波莉娜·德埃寫了這樣一封自薦信,又經過了警察局正規登記和體檢,帶著父母的信來到普蘿奈。她著經營人瑪麗檢視她豐腴白皙的身體,緊實的臀部和美麗的胸部,她自豪地講「我很年輕」,當被問到「為什麼來這裡時」,她的答案是「為了獨立,自由」,瑪麗頓時笑了「這是妓院,自由不在這兒,在外面」。
       蜻蜓點水一般的對話,便是兩種「自由」觀念的碰撞了。瑪麗口中的自由,不過是隨意行街嫁人過日子,而對波莉娜來說,自由更是用同一個身體去賺比做裁縫更多的錢,往大了說,便是用開放的意志支配自己的肉體。「做妓女意味著自由」的觀點,如今顯得非常極端,是因為現今女性有足夠選擇,放在1900年,卻可以看成幾乎無教育條件、尚未覺醒的女性唯一突破社會約束的手段,15歲半的波莉娜其實不一定懂,時年剛滿20歲的維吉尼亞·伍爾夫也不一定意識到,9年後才出生的波伏娃此時更不可能知道。隱藏在古老規則、古典場景之下的,其實是導演借小妓女之口引發話題,引導觀眾從現代的角度去介入,正如片中開場和高潮將兩首60年代的英文歌《The Right to Love You》和《Nights in White Satin》穿越運用一樣。
       在普蘿奈,女人們在兩種狀態間切換:工作時需要被男人物化,扮洋娃娃,扮藝妓,被捆綁,被刀割——這是存在於瑪麗認識中的「不自由」;而在工作之外,她們互愛互助,善待彼此小孩,穿著最舒適的衣服到野外野餐游泳,談論如何用貓毛回絕不想再見的男人,儼然一個僅利用和剝削男人而非依賴男人的母系氏族結合體,在當時是任何良家婦女無法想像的——即使她們中間,有些是因負債,有些需養兒女,有些在積極攢錢贖身,但至少在她們紛紛剝光全部衣衫,在美麗陽光下跳進湖水嬉戲的一瞬,她們可以被圖騰化了,已經接近波莉娜所嚮往和代表的、精神上高度純化的「自由」。

【面具的禱告】

       那多像是一場愛情。美麗而高挑的瑪蓮娜,希臘式的鼻子和長長的捲曲黑髮,白膚藍眼,精緻的嘴唇上揚成美好的弧度,她有一位英俊的恩客,帶來一顆藍寶石,她問「你是要我嫁給你嗎?」
       「我感覺你在我的大腿間達到了高潮,我感受到了你的精液,在我的身體裡,將我填滿,然後從我的眼睛裡溢出來,厚重的,白色的淚水,在我臉上流著。」她總是需要講述他們上一次做愛過程,這只是他奇怪要求的其中一項,他想把她綁起來,他戴著面具做愛,他還想用冰涼的刀尖讓她顫慄興奮,她一一應允,他每次都找她,直到拿出一顆藍寶石,她以為他愛她,他卻在當晚把她的嘴角割成笑面人。
       李銀河在《虐戀亞文化》裡寫「1765年,根據警方的報告,巴黎妓院的長柄掃帚的消費量十分驚人」,薩德在《索多瑪120天》裡安排一眾少男少女從吃大便到被剜眼,在18世紀的巴黎,瑪蓮娜也不過是云云虐戀犧牲品中普通一個,而在普蘿奈,從某種意義上,她得到了一副特殊的面具,擁有了更「對胃口」的客人。
       安吉拉·卡特的《馬戲團之夜》裡寫到一位「恐怖夫人」,她專門收集侏儒、雙性人、嗜睡症女孩等異人,建了一座「女怪物博物館」,在男士俱樂部曖昧耳語中廣為傳播。普蘿奈也有一位紳士,見到已淪為打雜婦的瑪蓮娜後驚為天人。帶她到自己的宅邸「特殊的私人晚會」,為她黑色面紗下的臉畫上小醜的妝容,口紅沿著傷口塗抹,黑色的眼影下流著白色的眼淚,腦海浮現的還是給予她傷痕的人。侏儒走近添酒,裸女圍繞在側,瑪蓮娜的缺損被那些雍容貴婦由衷讚美,她們撫摸她像一個新玩具,再互相撫摸,可見這是習以為常的遊戲,在慾望古怪的貴婦之間,瑪蓮娜坐得直直高昂著頭神情倨傲白得耀眼。
       慾望總是不斷升級的,相應升級的是滿足它的手段。在普蘿奈,波莉娜打扮成日本藝妓的摸樣,講日語令客人興奮;有的客人專門要求她們張開雙腿用來「看」,他說他是畫家,女人最美就是那裡;有時,客人需要葡萄酒浴,讓冰涼粘稠的液體充滿身體每個孔洞;最出色的情話是「我願意抓瞎我的雙眼,好讓你有更多的孔,來跟我做愛」,如同施尼茨勒筆下的《夢幻故事》他們開假面舞會狂歡,讓慾望的狂喜支配自我,自我便可以不復存在。面具讓他們感到安全,但雪白呆板的面具上,也赤裸裸地寫著空虛。《夢幻故事》寫作時間是1926年,可推測故事背景與普蘿奈時代相當,可見其時在貴族圈此行為當紅,書中參加裸體面具舞會的人皆是王公貴族,因此神秘而封閉,不若巴黎妓院坦坦蕩蕩,稍有不慎當事人便要付出死亡代價,保全的則是一個集體再度宣洩的機會。庫布里克也鍾愛這個故事,拍成的[大開眼界]則是另一個對照了。

【疾病的隱喻】

       1857年,波德萊爾為他的黑色維納斯寫下「聞到你那溫暖乳房的香氣,我就看到有幸福的海岸浮起」哪管這位異國的女子最終用惡疾把他帶向另一片海域;1885年,梵·高在給弟弟西奧的信中寫到「害怕發瘋和死亡」,他被痛苦折磨,畫出一隻黑貓凝視碎裂的骸骨;1891年,高更開始咳血,一天一公升,後來帶著流膿的雙腿死在馬克薩斯群島;1889年,尼采在都靈的廣場發瘋,抱住一匹被鞭打的馬,寄出署名「手腳釘在十字架上被處死的人」的明信片。1900年,巴黎普蘿奈高級妓院,醫生例行檢查後,宣佈其中叫朱莉的一個感染了梅毒。
       波德萊爾、梵·高、高更、尼采、福樓拜、莫泊桑……正因為他們是天才,令他們發瘋最後致死的梅毒,在後世人們口中,也是浮士德和魔鬼的交易,是促成偉大所必須的痛苦,是被美化的涅槃,但那屬於一整個時代一整個大陸的破敗、毫無半點光芒、真真切切的病痛,只能在這樣一個每天接6個客人,再普通不過的妓女身上實現。消息宣佈的當晚,大家都悲傷,情誼使之,「唇亡齒寒」使之,但客要照接,舞要照跳,小清新句式「世事不過如此」用在這裡剛剛好。
       朱莉的老相好寫來信,說「我多麼希望可以在身邊安慰你,但我不想染上你的病,雖然我從不吝嗇犧牲自己,但這個犧牲不僅不能使你好受,也會給我帶來痛苦」被其他姐妹攔截,撕掉,就算他說「我比以前更愛你,因為你病了」還不是避而不見任她就此腐朽,笑話,她們本來也不期待任何男人的任何真情意。朱莉的膿瘡擴展到全身,死亡來得太快,為普蘿奈的時代敲響第一聲終音。房租瘋漲,就算瑪麗一直寫信給有權勢的客人求助,也擋不住經營狀況吃緊的事實,更何況,已經有妓女因梅毒而死去,妓院本就是這種惡疾的溫床,「不潔」的名聲比房租的侵襲更可怕。
       普蘿奈就要結束了,最後一次假面舞會的狂歡,最後的恩客飲醉四散,女人們沒有了青春年華,也不一定有健康,有人早就說過「如果離開這裡,我再也不會做愛了」,瑪蓮娜還是經常回憶臉頰的劇痛,那天的繩索,刀子,還有他無可挑剔的面龐。戴上面具,黑豹撲向曾經使刀的那個男人,除下面具,每個人都是瑪蓮娜,看著眼前的現實,自由仍是空想,鋼琴演奏《卡門》,白色眼淚流下,最後一盞燈熄掉,巴黎,1900,再見。

原載《看電影》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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