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者聯盟與超級英雄電影：一個例外，或開啟一個新時代？

超級英雄電影，我相信有朝一日，這個概念會獲得電影史論學者和電影理論學者的認可，我在兩年前就堅定了這個信念。從1978年理察·唐納的《超人》起，一直髮展到今天，我有理由相信超級英雄電影已經形成一種新的當代類型片，它的地位會與西部片平起平坐。我一直在試圖論證說，超級英雄片絕不是動作片或科幻片的子類型，而是擁有自己獨特美學特徵和完整風格的類型電影。

因此，《復仇者聯盟》在上映之前是讓我充滿興奮之情的，幾乎可以斷定，隨著這部影片的上映，必定能夠開啟超級英雄電影新一輪的熱潮。我在尚未看這部電影之前，就已經對這部電影充滿愛意，就像是巴贊在建立了自己的現實主義電影本體論後，突然看到了義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一樣，那是一種時代在印證自己的理論的感覺。

但電影有時候是難以用理論來完全解釋的，就像義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在自己發展的後期與巴讚的預想完全偏離，就像西部片的演變顛覆了當初對其的定義。《復仇者聯盟》並不是我預想中的一部超級英雄電影，即使我用超級英雄漫畫的白銀時代的特徵規律來解釋，也難以自圓其說。這既讓我苦惱，也讓我興奮。超級英雄電影是否已經開啟了自己的演化，如同西部片所進行的那樣？又或者這只是一個偶然現象，只因為驚奇公司為了更好地推動和宣傳自己旗下的英雄而打的大型廣告（事實上，隨著這部影片的熱映，成功捧紅了綠巨人，而綠巨人在以前李安和萊特里爾的兩部影片中並未引起反響）？

參照托馬斯·沙茨對於類型電影的定義，超級英雄電影有著固定的人物形象（有著雙重身份的超級英雄）、熟悉的環境（現代大都市）以及可以預見的故事（超級英雄一方面要對普通大眾掩蓋他的身份，另一方面要單槍匹馬對抗那些試圖毀滅都市的超級壞蛋）。《超人》、《蝙蝠俠》、《蜘蛛人》、《超膽俠》、《綠巨人》、《惡靈騎士》、《鋼鐵人》、《綠燈俠》皆屬此類。另一批超級英雄，如《X戰警》、《刀鋒戰士》、《地獄男爵》、《懲罰者》，他們沒有雙重身份，所以不為社會所認同和容許，只能躲避在陰暗的角落，繼續行俠仗義。

雙重身份在我看來是超級英雄電影最核心的敘事元素，雙重身份是超級英雄與普通大眾之間的一道安全線，只要有這條安全線在，二者就能保持相安無事。將雙重身份所帶來的戲劇性衝突和張力發揮到極致的，我認為是山姆·雷米的《蜘蛛人》系列，在電影中我還從未見過有哪個超級英雄像蜘蛛人一樣因為自己的雙重身份而如此苦惱。而《蜘蛛人》的每一處劇情設置，都能在《超人》系列中找到原型。

雙重身份所揭示出來的分裂和對立，是一個有著超越大眾能力的個人，卻不得不服從於大眾道德和大眾觀念的對立衝突。所以與超級英雄相對立的是超級壞蛋，超級壞蛋是超級英雄精神世界的另一面。諾蘭的《黑暗騎士》特別有意思的一點是，他將蝙蝠俠、小丑和雙面人放在了一起，雙面人分裂的形像隻不過是蝙蝠俠與小丑本質上一體兩面的外化形式而已。

因此個人英雄主義又是超級英雄電影的核心價值。超級英雄必定是個人英雄，是反大眾化的。

當然，我們必須提到超級英雄漫畫的白銀時代和後現代。白銀時代開啟了超級英雄團隊的形式。如果沒有神奇四俠，恐怕驚奇公司現在還是被DC公司壓著打的一家小公司吧？白銀時代的兩個典型特徵，團隊型超級英雄的出現，以及驚奇公司的崛起，不過是有著因果關係的兩件事情。

但我在仔細分析了白銀時代的漫畫特徵後，我認為，團隊型的超級英雄漫畫不僅沒有削弱超級英雄的個人主義特點，反而是加強了這一點。其實，早在1940年，DC公司就推出過「正義協會」（JSA），而為今天漫畫迷所津津樂道的「正義聯盟」（JLA），也在1960年就出現了。

但為什麼白銀時代最大的贏家是驚奇公司？在我看來，超級英雄團隊其實並不是重點。並不是一個超人能吸引100個讀者，我畫100個超人在一起打壞人就能吸引一萬個讀者的。超級英雄團隊最吸引之處，恰恰在於一群有著超級能力、卻又性格各異的英雄，在一起所可能發生的化學反應。驚奇公司的神奇四俠正是在這一點上大做文章，四位超級英雄，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他們在一起的矛盾遠遠大於他們的合作，在這種充滿張力的關係中，他們一再拯救世界，這才是這套漫畫讓讀者愛得手不釋卷的真正原因。

從白銀時代反觀黃金時代，黃金時代的超級英雄性格都極其單純和扁平，在我看來，蝙蝠俠和超人的個性幾乎看不出什麼區別！那會兒的蝙蝠俠還遠遠不是一個性格陰鬱的黑暗騎士，也不像後現代JLA裡的蝙蝠俠那樣，算無遺策、聰明絕頂。總之，黃金時代的超級英雄是臉譜化嚴重的，區分他們的只是他們獨特的超級能力。DC公司的策略也的確是在超能力的新奇上不斷下功夫。

所以白銀時代驚奇公司的崛起幾乎就是一種必然。驚奇公司將自己的重點放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而不是超級能力的新奇上。驚奇公司賦予了超級英雄以個性和人性化，也就是賦予了超級英雄以獨立性。所以，團隊型超級英雄模式不僅沒有削弱個人英雄主義，相反，正是由於大家被聚在了一起，不同超級英雄的性格才被突顯了出來。蝙蝠俠的性格在白銀時代獲得了極大的修正，以越來越與超人顯示出了對比。超級英雄採取行動不再只是根據大眾的正義原則，而更多取決於自己的性格因素，他們的性格甚至會導致他們做出與大眾的正義觀念相違背的事情。

所以，超級英雄那超越大眾的個人能力和個人英雄主義，與大眾和大眾化的文明形成了一種對立和衝突。這種對立衝突貫穿了超級英雄漫畫的青銅時代和黑鐵時代，如果我們找來這個時期的漫畫看，比如艾倫·摩爾的《守望者》、法蘭克·米勒的《蝙蝠俠：黑暗騎士歸來》、托德·麥克法蘭的《再生俠》，以及與之相對應的電影作品，就能夠確證在青銅時代和黑鐵時代，超級英雄與大眾的關係已經緊張到難以為繼的狀態。於是，從青銅時代和黑鐵時代再進入後現代，超級英雄神話和模式被打破了，如同西部片進入6、70年代一樣。

那麼，回到《復仇者聯盟》這部電影本身，我們應該怎麼歸類這部電影？復仇者聯盟本身是白銀時代的產物，1963年驚奇公司正式推出了這個組織，算是對DC公司正義聯盟的一個回應。

但《復仇者聯盟》這部電影在性質上卻不能根據白銀時代的規律來完全定義。最大的分歧是，復仇者聯盟在電影中變成了半官方組織。在白銀時代的漫畫裡，復仇者聯盟的建立基本上沒神盾局什麼事，是螞蟻人、黃蜂女、雷神托爾和綠巨人這四個超級英雄帶點兒遊戲性質自己建立起來的，直到復仇者聯盟找到了美國隊長，由美國隊長出任復仇者聯盟的領袖，這個組織才真正像個樣子。然後是鋼鐵人加入，因為鋼鐵人和政府的關係，復仇者才算是獲得了官方的認可。

而電影中復仇者聯盟整個兒就是神盾局建立起來的。從故事的角度想，這樣設定當然更合情合理，也能更快地進入敘事衝突。不過我也懷疑是不是因為黃蜂女和螞蟻人的版權還在別的電影公司那裡（順帶一提，蜘蛛人的形像被哥倫比亞公司買斷了，X戰警的形象則被20世紀福克斯公司買斷了，所以除非迪斯尼公司跟這幾大公司合作，不然一時半會也別期望他們能加入復仇者聯盟了）。

不僅如此，不管是尼克還是神盾局，在影片中的形象都未免太光面了些，完全不是驚奇漫畫裡的特務之王的樣子，整個兒就是那群還不懂事的超級英雄們的奶媽。他對每一個超級英雄的身份都瞭如指掌，而且他保護著這些英雄，並且督促著他們的團結和成長。

正如這部電影的製片人凱文·費格所稱，《復仇者聯盟》更像是一部災難片，而不是一部超級英雄電影。雙重身份的矛盾在這部電影中是不存在的，超級英雄與大眾的矛盾在這部電影中也是不存在的。這部電影跟X戰警不一樣，他們無須躲避起來，他們有一個官方組織在保護他們。雖然影片中也強調了，神盾之外的政權似乎是反對復仇者聯盟的，但這些政權除了在視訊里說幾句話，還能怎樣呢？尼克甚至可以輕易地否定他們的決議並獲得整個神盾局的支持（這些領導人居然可以在事件解絕後沒有馬上撤了尼克的職務並且取締神盾局，實在是心胸開闊啊）。

電影中的復仇者聯盟更像是一支軍隊，這就是我的感覺，而不是一群超級英雄組成的團隊。《復仇者聯盟》敘事上的核心衝突是什麼？是磨合、是團結。一旦個人被磨合為一個集體，故事也就進入尾聲，剩下就就是解決一個事件，然後影片結束。這是戰爭片或者災難片的套路，而不是超級英雄片的套路。

所以我會認為這部電影與白銀時代的規律沒什麼關係，而是好萊塢在處理超級英雄題材時的一種新方式。在扎克·施耐德執導的影片《守望者》中，我承認導演盡最大可能地忠實於原著漫畫，但我還是會認為，導演在超級英雄的題材之外，引入了現實主義的電影化處理手法。同樣，諾蘭的《黑暗騎士》也不僅僅是一部簡單地超級英雄漫畫改編作品，他在保留了超級英雄的核心衝突——雙重身份的分裂性、超級英雄與大眾的對立性——的基礎上，在這部影片中其實引入了大量的強盜片的敘事元素和視覺元素（你看導演對小丑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完全就是一個強盜片的套路）。今天，在製作《復仇者聯盟》的過程中，這部影片與戰爭片或災難片結合在了一起。

但我會覺得彆扭之處在於，超級英雄電影的主題衝突跟強盜片是可以共存的，但跟戰爭片和災難片是對立的。因為超級英雄電影講的是個人英雄主義，而戰爭片和災難片強調的是集體的力量。

不過，在《復仇者聯盟》的最後，當所有超級英雄離開神盾局、再次隱藏起來的時候，我倒是又或多或少感到了超級英雄電影的主題。他們就像是西部片中的牛仔一樣，在解決了小鎮的矛盾後，就必須離開小鎮。超級英雄也是這樣，當他們解決了都市的問題後，他們就應該脫下制服、摘掉面具，裝成一個普通人繼續生活著，而不是變成政府旗下的另一個特工組織。

所以，《復仇者聯盟》是超級英雄電影的一個例外，還是它將開啟一種全新的模式，一個完全不同於X戰警的超級英雄團隊模式？這個組織與政府、與大眾的關係都將會前所未有的輕鬆？他們將會變成政府的一支秘密軍隊，出現危機的時候就大顯神威、危機解除就悄然隱身？還是說，在下一部《復仇者聯盟》中，這種和諧的關係將會變得緊張起來，大眾將會反對這個組織，而政府也將試圖追捕他們，就如同X戰警那樣（某種程度上是回到我所歸納的超級英雄電影的主題）？

將《復仇者聯盟》與前段時間的《X戰警：第一戰》做對比，這種感覺會尤為的明顯。無論最後會發展成怎樣，我都感到無比的興奮，這是我們時代的西部片，我們有幸在未來的十幾二十年的時間裡，目睹它將會產生怎樣的變化，又是怎樣與我們時代的思潮和意識形態相呼應。超級英雄電影的未來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它不會被任何理論給限定死，但它又可以啟發無數的理論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