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自己一樣活著

我作為一個女孩的時間並不久，甚至還沒有學會如何向男孩撒嬌。18歲之前的我一直以一副男孩子的面貌示人，理很短的頭髮，穿寬鬆的Ｔ恤、牛仔褲和球鞋，出門總要帶頂棒球帽，把帽簷壓得很低。我那時從不塗抹防曬霜，任憑陽光的暴曬，因此膚色較深，再加之瘦的緣故，手臂上暴露出明顯的藍色靜脈，總之，我覺得我有一雙男人的手。以我那時的心態，我對我的手最為滿意，因為它不用偽裝。但是現在我既然改變了形象，我的雙手就變得難看了，它們不白而且粗糙，男性化的外形與我此時已是女孩的面貌顯得極不匹配。我也開始用防曬霜，不想再黑下去；冬天護手霜不離手；還要定期做面膜。現在的我開始學著做一切女孩做的事，儘管有時還是無所適從，有時依然爺們兒氣十足，但只要習慣，我便可以儘快融入我本該屬於的世界。
        
似乎從我開始有一點自己的想法時，我就是個假小子了。我開始要求理很短的頭髮，稍微長一些就吵著要剪；我喜歡穿短袖短褲而討厭裙子，從不碰顏色鮮艷或帶有花邊的衣服；我喜歡刀槍變形金剛而拿芭比娃娃不知所措；我把毛巾被披在身上拿著爺爺晨練的劍扮演王子大俠而不是閨中的格格公主；我想要長大後當兵當警察當外科醫生做手術，就連吃麥當勞的聖代（還是新地啊？）也只吃巧克力味的，因為草莓味是粉紅色的。
        
我小時候不止一次許願讓我第二天早上睡醒後變成一個男孩，或者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我只是做了一場夢，夢裡我是一個女孩。至今我也不能完全想通為什麼我不願當女孩，什麼父權制啊女性主義的那套都是後話了，我只是覺得那時大人們的眼睛裡對我和哥哥弟弟的目光是不一樣的，倒不是重男輕女，我想那是一種不同的期待。我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爸跟我講我出生那天的情景，當他興沖沖地跑去問護士長男孩女孩時，護士長告訴他是女孩，他好像嘆了口氣（他跟我講述時大概是這個意思），護士長反問：「女孩不喜歡！」我爸趕緊答道：「喜歡！喜歡！」聽我爸講述的時候我坐在他大腿上，我看到他臉上欣慰的表情中含著一絲可惜似的。我永遠也無法得知，這樣的解讀是否對我的人格產生了影響。
        
有研究表明，同性戀有一部份是與生俱來的，他/她們天生對同性產生好感和性衝動，但是我覺得我的情況，包括蘿拉，與同性戀心理還不完全一樣。同性戀者對同性產生愛慕之情，但並不一定要偽裝成異性。而蘿拉，包括我自己，卻是想以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性身份面對世界。
        
電影裡蘿拉和家人搬到了一棟新公寓，換了一個陌生的環境。在這裡沒有人認識她，她的身份是空白的，任她自由發揮。當她說出自己的名字叫「米克」時，我的心裡一陣痙攣，這種飲鴆止渴的做法我又何嘗沒有過。在鄰居們的印象中，他們只知道這樓里住著三個孩子，好像都是男孩。有一個阿姨還曾對我媽說：「你家兒子長得真秀氣！」我很感激我媽當時沒有糾正她，我爸媽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了，經常會有不明就裡的人向他們讚嘆他們的兒子白白淨淨的很好看。每當這時我都緊張得要命，生怕爸媽更正他們，暴露了我的真正身份，那會讓我覺得非常難堪，而誤會的人多了，他們也會顧及到我的自尊心而不予糾正，只是苦澀地笑笑，什麼話也不說。當同齡人誤會我，我也不予糾正，將錯就錯，比如，我可以明確感知到街上遇到的那些女孩的目光，散發著被吸引的愛慕。有一次在一個補習班上，坐在我斜前方有個女生總是轉過頭來看我，對我笑，她還慫恿她認識的男生詢問我的名字。我因為心虛所以表現總是冷淡，有意與這些好奇的女生保持距離，害怕秘密被揭穿後自己尷尬收場。然而這種自我保護式的冷酷反而惹來同齡女生更多的好奇與吸引。我不得不承認，這些誤會所引來的關注竟給我帶來虛榮心上極大的滿足與享受，在享受的同時又不得不提心弔膽，對於別人由衷的讚美也只能保持沉默。我必須壓抑自己的情感，用冷漠做自我保護，我覺得現在的我不善與人交際也許就是那時憋屈的。18年來我一直生活在這種提心弔膽的處境下，你無法想像我是如何從那些被揭穿的尷尬的誤會中逃脫出來的。我會在18歲這年選擇改變形象，完全是因為我不想再這樣生存下去。像影片中暑假即將結束，也意味著蘿拉的秘密將被揭穿，秘密是抵不過時間的，我又不能像蘿拉祈求父母搬家，我身邊的人會陸陸續續知道我的秘密，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上小學的時候，班裡也有兩個和我同樣情況的女孩，我們還是好朋友，這讓我感到一絲安慰，知道了世上不是只有我如此。我們的感受和想法非常接近，其中一個女孩甚至提到將來可以做變性手術——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詞，但是心裡仍然覺得實現的希望渺茫。這種悲觀使得焦慮感如影隨形，隨著年歲的增長，緊迫感就越發強烈，我知道總有一天這個自我構建的自欺欺人的世界將會在與外界的碰撞中崩塌，我必敗無疑。片中的母親強制蘿拉去澄清事實，母親說：「我不介意你扮成男生，可是你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你有好辦法就說，因為我沒有。」我知道我也沒有，所以後來我選擇妥協。我羨慕我的那兩個朋友，她們可以像自己一樣活著，她們後來成了T。
        
蘿拉只有十歲，但她的敏感和思慮卻遠遠超越了實際年齡。她站在鏡子前觀察自己的上半身是否符合一個男孩子的特徵，是否可能暴露自己的真實性別？她也知道，只有舉止像一個男孩才能更好地保守秘密。看到這裡我心裡已經很難受了，我想起以前我為了能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更像個男孩而故意壓低聲調，我甚至期盼著自己嗓子發炎，因為那樣我的嗓音就會變得低沉沙啞了。當我意識到她捏著橡皮泥的意圖時，我真的忍不住淚奔了。我在想，為蘿拉也為自己，為什麼我們會是這樣的？為什麼我們要絞盡腦汁小心翼翼地生活？為什麼我們會帶著秘密死去？為什麼我們不是真正的自己？為什麼我們無法像自己一樣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