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bstratum
2012-03-03 10:40:17
「因為你沒看過海」
作品大都包含著對可能性的探求:在自然律層面上或在形而上層面上。前者在既定自然律的基礎上,探求自然律的變奏將對人類生活造成何種影響;後者則是直指本質的叩問,物所包含的形而上可能性猶如自身的影子,在勾勒實體的同時,與實體一起,勾勒著存在的深層輪廓。科幻作品常以人類宿命作為關注的焦點,主題也往往與拯救有關:外星人侵入地球,或人類自身因為對科學技術的不加節制的發展與濫用而可能導致的滅亡。前者毋寧是停留於自然律層面的一次想像力的宴席,後者則通過自然律而標識出一個箭頭,指向存在的核心,比如《十二猴子》——
一九九六年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類是倖存者,其他人都死於某科學家提煉出的細菌。有意思的是,組建十二猴子軍隊的頭領,傑弗瑞,在精神病院裡,曾向時空穿越者,科爾,邏輯清晰地論證:細菌並不存在,而是從前捏造出來哄騙醫生勤於洗手的概念。「對錯並不存在,權威並不存在,都只是意見而已。」科爾被強迫服用鎮定劑,神志不清地建議傑弗瑞竊取父親實驗室裡的細菌,來消滅人類。
科爾再次回到地球人時空,試圖阻止十二猴子軍隊的行動。既然細菌幾乎消滅了人類,那麼,細菌終歸還是「存在」的嘍,它不僅僅是拿來哄人概念。權威也是存在的。細菌所造成的疾病暴力,即終極權威。但換一個角度,似乎也可以這樣看:細菌仍然只是一個概念,它哄人在疾病中死去,就像它哄著醫生洗手那樣。因為人類存在本就不一定那麼實在,整個文明都是頭腦中的臆想或精神構造,也不是不可能——缸中之腦本就無所謂生死,而不藉助那套精美的基督教神學,笛卡爾更是無從證明外在世界是真實的。
我不認為科幻算作一個作品類別——我認為只有兩個類別:作品與浮沫,進一步的細分都是毫無必要的。比如《十二猴子》中,所有的科幻元素都可被替換成自古有之的魔幻元素,而並不改變故事的敘事:想想心理醫師凱薩琳的那個演講,古代異象與瘋子的預言,那不正是對同一個故事的另一份講述嗎?我們可以用夢來穿越時空:夢本就是現實的一部份,它的虛幻性至多只是其表象內容與現實的另一部份不盡符合而已。但,現實的某一部份為何要去符合另一部份呢?我們可以用巫師的香料來致死與復活,用一組組雕塑來刻畫永恆或永恆的死亡。而,片頭所描述的末世景觀,不正是基督教和太多民間宗教所著迷於宣揚的末世論嗎?
無論風俗的外觀如何變遷,人性總是那個人性,生存境遇也總不過是生老病死、愛恨聚散、和喜怒哀樂。科學假設作為人類想像力的一個表達,固然是令人驚訝的並且是美的:比如引力、原子、能量。但我不相信它們是實存的——更準確地說,並沒有足夠的依據讓我相信它們是實存的。我也不相信寫在紙上的歷史,更不要說那些冠冕堂皇的以製造意識形態為己任的官方史——想想當代衙門裡正在書寫的「歷史」,你還會相信幾百年前在衙門裡寫下的「歷史」嗎?
留心一下生活中最簡單的東西:空氣、水、呼吸,和愛。
我只相信切近的日常生活。相信日夜相代、萬家燈火,相信人心的真、善、和美。《十二猴子》里反覆提到的,也是影片最動人的部份,即科爾的真心所想,能夠生活在地球表面:呼吸空氣、在溪水裡撒歡,在樹林裡仰望星空,聽音樂,和凱薩琳在一起——這些最簡單、最樸素的生活片段。滅亡之前,科爾問凱薩琳想做點什麼,「帶你去佛羅里達,因為你說你從沒看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