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不得安寧的那間小破店

    時隔19年，咱們的FBI先生又一次折騰了龍門旅業，這部半續集半翻拍的作品，也許多少仍帶了點兒致敬的意思，但是圈錢的意圖也著實明顯了。索性我又找來1967年胡金銓的龍門客棧，和1992年徐克監製的新龍門客棧對比觀看了一下。三部電影中小刀會的配樂都萬分的激動人心。
    如果說要做個什麼比喻來直觀地說明三部龍門，我想到金庸曾在《神鵰俠侶》第二十六回中寫到斷臂的楊過在一懸崖上發現世外高人獨孤求敗留下的數把劍。我覺得吧，1967年胡金銓的《龍門客棧》更像無鋒重劍，外形樸素之極，但著實是大巧不工；1992年徐克監製（此處不提導演李惠民，卻提監製徐克，實在是因為本片帶了太多徐氏色彩）的《新龍門客棧》，是向胡金銓致敬，更像紫薇軟劍；而2011年徐克導演的《龍門飛甲》，則只能勉強算作是凌厲剛猛的無名利劍了。
    胡金銓作為唯一一個被人稱為「中國武俠電影巨匠」的導演，不是沒有原因的，他能夠獨力將當時不入流的武俠電影抬高到一個正式的令人刮目相看的地位，甚至直到今日頗受推崇。
    《龍門客棧》作為一個虛構的劇本，以明朝宦官專權為大背景，將幾股勢力的衝突集中在這麼一個荒山野嶺中的狹小客棧來表現。雖然是虛構的劇本，雖然是荒涼的客棧，但是胡金銓卻用前所未有的精力，去考證了歷史細節，去還原了那片山嶺中的傳統美學色彩。
    實話講，我初看胡金銓的原版時，確實覺得無論從服裝、佈景，還是到武俠片最重要的武打設計，都有些簡陋到不忍心看的地步。關於這一點，即使到今天仍有頗多爭吵。我個人認為，這是時代環境造就的，同時也正是胡金銓大師「大巧不工」之處。胡金銓的電影在細節處向來細緻、考究，但在龍門客棧中卻帶了一股古樸之氣，將荒嶺中的粗糲、將不拘小節的任俠精神，充分地表現了出來。與此粗獷、簡陋相對應的，是對自然風光的細緻刻畫，是對武俠情懷的濃墨重彩。以及說到很多人詬病的武打動作設計，一來，縱向比較，這是當時那個年代，觀眾們能接受並且讚賞的武打形式；二來，橫向比較，我個人的確也覺得本片的武打設計比邵氏的武指略有不及，但綜觀全片，不難發現龍門客棧是帶了一股日本武士片的氣息。所以或許那《羅生門》一般的打鬥設計，正是來源於此。在此基礎上，配合上戲劇音樂和鼓點，卻反而能給人一種舞台感、真實感——畢竟這應該是最貼近現實生活中的武打了。與之相比，就連邵氏一向引以為傲的一招一式硬橋硬馬也略有誇張。所以，就好像獨孤求敗捨棄了招式技巧，用純粹的實力駕馭無鋒重劍那樣，大巧不工是最好的寫照。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缺點的話，我是覺得台詞設計在今天看來多少有些弱弱的味道，以及演員們的表演，有些蒼白，有些刻意，有些臉譜化。不過這是那個年代的通病。再就是結尾的正邪搏鬥，我確實有種看不下去，即使勉強看下去，又覺得看不懂。不是因為招式一事，而是覺得大反派死得太莫名其妙，被人轉圈就轉死了。
    在這一點上，我雖然並無褒貶之意，但徐克給人的感覺，的確就是紫薇軟劍甚至是無名利劍。徐克原本追求的，就是一種天馬行空、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武打效果。這一點上他的確開創了中國武俠片的先河。但專注招式，不見得就一定是上乘武功。92年的新龍門客棧，我覺得還不錯，但是到了2011年的龍門飛甲，儘管各種特技、各種飛來飛去，各種絢爛奪目，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又怎樣呢？幾乎已經是在落了下乘的邊緣了。
    在情節設計上，在節奏把握上，1967年的龍門客棧和1992年的新龍門客棧都是比較成功的。用現在時髦的話來說，叫全程無尿點。龍門客棧中的好幾股勢力，此消彼長，此起彼伏，情節跌宕，絕無冷場。而新龍門客棧的大膽改動，更是令人拍案叫絕，客棧掌櫃男改女，一個風騷潑辣的金鑲玉，不但串起了客棧內的各個勢力，更加是遊刃有餘地遊走於各個勢力之間，安撫、利用，將所有的勢力，集中在以她為中心點的一個立體結構當中，每一面呈現給觀眾的時候都非常鮮活，絕非平鋪直敘的死氣沉沉。從這一點來講，又比龍門客棧中你來我往、有借有還的正邪兩派設置，要略勝一籌。
    但是我們為什麼講胡金銓是巨匠，而FBI先生不是。據說龍門客棧的緣起，是007電影的熱賣，這引起了胡老爺子的一點不快，因為他以他那顆傳統中國心認為，這樣美化特務是不對的。我要糾正。繼而胡老爺子又想到，中國五千年歷史中，什麼時候是特務統治最黑暗的時候呢？嗯，明朝宦官專權那陣。於是，就有了這麼一部《龍門客棧》。從這個事情當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出，胡老爺子是以一顆中國心去看問題的，同時是有傲骨的。這就是為什麼在他的電影中，始終帶著最傳統的中國美學，因為他始終是以中國的視角，去看待中國曆史中最唯美浪漫的那些故事。他始終是以中國的、武俠的情懷，去敘述那些江湖中的故事。商業對於他來說，當然也重要，但是他首先要保證的，是一種情懷的綻放。這就是為什麼他能在曾被國外媒體評為當年世界五大導演之一。試想現在，還有誰能獲此殊榮。我們講現在的杜琪峯其實是個武俠片導演雖然他的電影都是子彈從頭到尾亂飛，這恰是因為他的一種武俠情懷。很多人現在講武俠片已死，恰是因為他們已經在電影中遍尋不到那種武俠情懷。
    而徐克不同，徐克應該一直都是赤裸裸地致力於商業化的追求，怎麼迎合觀眾怎麼來。比方說新龍門客棧，講故事的技巧應該不輸於胡老爺子，但是我們總能在其中聞到濃濃的商業味兒。最好的體現就是那個從頭到尾在金錢利益和情感之間搖擺糾結的老闆娘金鑲玉。我想這在某種程度上，確是有幾分相似。到了2011年的《龍門飛甲》，就更不用說了。票房是還不錯，可是有多少人是衝著故事去的。我覺得那故事差點就砸了FBI先生的金字招牌了。還是那句話，一旦著相，沉迷招式，便落了下乘。有一個小細節我覺得挺有意思的。1967年《龍門客棧》中，大俠蕭少滋與於家是素昧平生的。這是一種自古就提倡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式的任俠精神。但到了1992年的《新龍門客棧》，大俠周淮安就成了楊宇軒的舊部。這個設計，比起其他改動來說，不算大，但總覺頗耐人尋味。
    我覺得應該是自徐克之後，好萊塢開始大量地借鑑中國新式武俠片的功夫元素，各種閃轉騰挪飛來飛去好不眼花繚亂，但是事實是，誰家產不了幾個威亞？老外能拿得走的，就算現在不會，將來也能變成他們的。而我們自己失去的，是我們自己眼中的江湖，是那間都四十多歲了還要被揪出來不得安寧的破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