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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亞的祕密--Anonymous

匿名者/无名风云(港)/无名氏(台)

6.9 / 37,086人    130分鐘

導演: 羅蘭艾姆立克
編劇: 約翰歐羅夫
演員: 萊斯伊凡 傑米坎貝爾鮑爾 大衛休利斯 凡妮莎蕾格烈芙 裘莉李察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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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平

2012-02-17 10:39:29

閱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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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長久以來對藝術家天才的尊崇,片中所指莎劇真正的匿名作者——愛德華勳爵痛苦而失敗潦倒的人生結局,被認為是天才藝術家如使徒般的奉獻。在今天這種認識十分普遍(儘管去實在經歷它還是煉獄),看看影片中愛德華的自我剖白:「那些聲音,我平息不了它們,是它們找上我——在我睡夢、醒著、用餐、走在長廊上時……閨中女孩甜蜜的期盼,廷臣勃發的野心,謀殺者的詭計,受害者的懇求……只有我在羊皮紙上寫下這一切,關於他們的字句,他們的聲音時,它們才會得到解放和自由。也只有在那時,我的內心才能安靜,才能平息。如我沒有寫下那些聲音,我將發瘋。」


和影片對愛德華勳爵的同情一樣,關於天才犧牲式的救贖,是西方中世紀以後的藝術家——並且尤其是當「崇高」一詞逐漸取代上帝后——或真或假的之所必須:並依此劃分出藝術的偉大和平庸。在這兒,電影並非是莎士比亞劇作的究真,雖然歷史上的莎士比亞令人懷疑地同時具備驚人的藝術天才和極佳的職業投機能力。除了吸引觀影注意力,這個頗具莎劇味道的傳奇翻版里,觸及微妙的懸疑:作為天才在世界中的秘密。秘密自然是暗色的。


暗色的喻體,是勳爵愛德華與伊莉莎白女王令人心驚的宮闈秘事。事實上秘事並不僅有,而惟在宮廷中發生才有被合法公開憎恨的秘密性;禁忌和神聖,只有在這個層面才被談論——「莎士比亞」的創造者愛德華勳爵以愛悅的名義,深深進入的愛人既是令他心醉神迷的女王伊莉莎白一世,更是他的生母(當然他並不知情);正如他的生父當年以同樣的名義播育了他,他也播育了自己和生母的否倫常的孩子。同時,在世界中「名義」之為名義的根基就被毀掉了。這個喻體含有藝術在世界中的秘密,它提示脫離了宗教教義約束的藝術是怎樣自我衍生的。它提示的是:人性的某種超人性的秘密,沒有理由地,以「那些聲音」的天才式示現傳喚了愛德華,而愛德華也沒有理由判斷,他對「那些聲音」的傾聽究竟是否如他妻子所說:「你被惡魔附體了」。「就連希臘戲劇也無法與之相比」——片中癲狂了的觀眾曾經這樣讚美莎士比亞的天才。秘密超越了時代,超越了價值,超越了判斷。


最後「不再思考文學」的阿爾蒂爾.蘭波,曾經就如何成為一個詩人發表意見時說:「他成為超越所有人的偉大病人,偉大的罪犯,偉大的被告——以及最大的知者!因為他深入到不可知的事物,即使他發狂到最終失去了對他想像力的理解,可他令人滿意地看到了它們!當他躍入從未聽說過的和叫不出名字的事物中時,讓他毀滅吧:其他的可怕的勞動者們將從那兒走出來;他們將在別人毀滅的地方開始。」世界對待天才的態度與天才聳人聽聞的表白相當匹配。比如片中王朝重臣塞西爾對引起歡呼的戲劇(乃至藝術)一直懷有戒惕之心,盡其所能地,他以上帝的名義驅逐並消滅戲劇。塞西爾的理由是,戲劇擁有一種難以引導的激發人心的強大力量,這種力量輕則造成偶像僭替,使人們忘記上帝和上帝交給他們的事務陷於狂思;重則被人利用誘發現實變亂。神權的秩序,王國的穩定及其利益大於一切。故事起先,愛德華讓小有才華的劇作家本.強森署名自己的劇作並將它上演,並非僅因成為劇作者辱失愛德華17代牛津勳爵、英國的掌禮大臣身份,而是本那「小小的喜劇」對倫敦塔而言頗有政治的煽動,愛德華感覺到了某種相似:某種力量行使的契機,突破外在於他內在聽覺的惡的現實。對搞不清藝術與現實關係的本,愛德華諷刺道:「所有的藝術都具政治性,否則它就是裝飾,所有的藝術家都有話要說,否則他不如去製鞋。」實際上這與勳爵的藝術剖白並不矛盾,既然是「那些聲音」絕對的召噢,這樣的力量無論如何都要像改變他一樣去改變他所面對的世界。歷史中塞西爾們的警惕不是空穴來風,天才藝術家都是暗中的(異教的?)摩西。


對於塞西爾,具體的俄狄浦斯式的慾望及亂倫並非最大惡(他在影片故事中較合適地處置並掩護了宮廷內所有的亂倫後果),最大惡是以「超人性的秘密」去消禁忌,去消塞西爾們看護的善惡的秘密瓶塞——禁忌著世界中所有匿名力量的秩序之瓶(秩序之瓶甚至寬容不違反秩序的各種惡)。愛德華企圖打開它,通過藝術,「Word」,愛德華勳爵用這個詞所賜予他的力量——並向世界釋放這種匿名力量——拯救他不可能被世界所標記的後代。這裡可以羅列一大串天才名單,他們大都帶著這個世界的道德恥辱印記,世界就是天才與塞西爾們互相仇恨並殺戮的戰場。影片中,群眾在愛德華勳爵的既是兒子又是兄弟的「毀滅的」劇場走出來,他們相當確信自己的感動,毫不啻於直接傾聽到「那些聲音」的愛德華。他們不顧一切地衝到了街道上。但是悲劇並不在於他們最終被塞西爾的炮彈炸成肉塊飛向天空——莎劇已經寫出這一幕(今天學者們確鑿地證實了20世紀後的人們就是漫天飛舞的肉塊);悲劇在於這些命定的閱讀者,以前是上帝的,之後是天才的,再之後是宮闈秘事和炮彈的閱讀者,和電影中欺世盜名的其實叫做「威爾」的,不甘於劇場三流演員身份的現實界一流演員莎士比亞一樣,他們不會書寫。


在後來浪漫主義時期的鼎盛尾聲,T.S.艾略特警告浪漫過了頭的閱讀者說:「(人們)因詩歌的感染力而在心中產生的一種情感狀態誤認為是詩。這種情感的狀態僅僅是他本人情感的一種放縱而已。」他還說:「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現個性,而是逃避個性。自然,只有有個性和感情的人才會知道要逃避這種東西是什麼意義。」天才的艾略特在這兒似乎十分塞西爾,但並不奇怪,沒有塞西爾,就沒有伊莉莎白44年最強盛的英倫歷史,也就沒有給它的反面——愛德華的「天才」式的存在可能。「


沒有藝術家的時代,有不具名的工匠。他們的製作必須依附於諸如——教會代表的上帝意志,唯一的具名是神名(在更早的希臘時期,技術工匠的身份是奴隸,他們為城邦為神廟及所有的集體意志服務)。在製作中手藝人發揮出的「天才」般的自我意識,也要或真或假地以神的名義獲取人們和自我的認同,沒人可能搞清那些偉大的製作究竟是來自製作者的天才還是神的恩賜。而《匿名者》所講述的故事,正好發生在藝術家身份獨立,要開始獨自聆聽屬於他自己的上帝的時代,「天才」被具名,神在他身後若隱若現(據說莎士比亞的著作的閱讀需求在當時已和《聖經》同等)。有研究說,文藝復興時期藝術中的偉大人性覺醒,某一方面也是由於藝術的資助者身份發生改變,從教會、行會變成新興經濟個體(國王或者貴族或者資產階級)的資助——想想莎翁的「威尼斯商人」吧,簡直叫人又恨又愛。所以並不難理解,愛德華勳爵的經歷在這個脈絡中展開之時,電影中的藝術家為什麼會由三個部份組成——其實幾百年來,每個我們熟知並喜愛的偉大的天才藝術家都具備這三層結構,缺一不可——傾聽者,信使以及表演者。這是「威廉.莎士比亞」三分式的藝術家的在世界中之名,它促成了或完全呼應了不會和不能書寫的閱讀者迫切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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