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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窗桃枝

2012-02-15 05:04:11

重訪蘇絲黃的世界 BY 李歐梵


重訪蘇絲黃的世界

李歐梵(20070216)

去年到澳門講學,以「電影與文學」為題,談如何把小說搬上螢幕。一時心血來潮,用了一部較通俗的小說和影片「蘇絲黃的世界」(TheWorldofSuzieWong)為範例之一,不料大受歡迎。甚至有一位女聽眾事後對我說:「香港有一個蘇絲黃,怎麼澳門什麼也沒有?」我聽後不禁大驚失色,蘇絲黃代表的是灣仔的酒吧世界,這能算是香港嗎?也許當年韓戰和越戰時期的美國大兵心目中的香港確是如此,香港只不過是一個「R&R」(休假與娛樂)的場所而已,扮演的是白人眼中的東方妓女角色,這不是對香港形象的絕大侮辱嗎?

然而李察梅臣(RichardMason)所著的這本小說的確轟動一時,1957年出版後,曾被改編為舞台劇,在紐約和倫敦上演。有一個英國人JohnHoskin幼時在倫敦看過後,對蘇絲黃唸唸不忘,廿年後竟然親自找上門來了,到了香港灣仔,在各酒吧流連,到處尋找蘇絲黃的影子,竟然和一個中年吧女交上朋友,向她租了一間屋住,事後還寫了一篇情文並茂的文章「IfYouKnewSuzie」(「如果你知道蘇絲」,收入「Travelers'TalesGuides:HongKong」一書)。他的經驗,其實是故意倣傚當年李察梅臣的經驗,只不過本末倒置罷了。

梅臣在此之前只寫過一本暢銷小說,根據他在倫敦「亞非學院」讀書的背景,想入非非,把個日本女教師化為他小說中的情人,當然以悲劇收場,有前車之鑒──「蝴蝶夫人」──殉情在先,他豈敢越規?後來這本小說──「TheWindCannotRead」竟然被大導演大衛連(DavidLean)看上了,將之搬上螢幕,由狄克保嘉主演,梅臣也變成了電影編劇家,為蘭克公司寫了幾個劇本。他於1956年到了香港,目的是為他的下一部小說找尋靈感,可能也為下一部電影打算。

根據他本書前面的自述(我剛在坊間買到重印本),他從九龍乘渡輪到灣仔碼頭,朋友介紹他入住當年還是臨海的六國飯店:「其時還是一個妓女拉客的好去處」(小說中成了「南國酒店」,現在當然不同了),「第一晚我到樓下吃碗炒飯,看到這些女郎,才發現這幾乎是一家妓院,我大為興奮,」梅臣75歲時回憶如是說。「我想,這太妙了,我找到了!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可以寫這本書,簡直難以置信,像是上帝的恩賜。」看來跡近神話,至少有點誇張,多年後的回憶往往如此,把自己變成小說中的英雄。

文學上的典型

梅臣在小說中的「自我」是一個英國業餘畫家,名叫羅伯.婁麥士(RobertLomax),在影片中由威廉荷頓飾演,形象更瀟灑,英國人也變成了美國人。然而香港當年還是英國殖民地,影片中的美國畫家是否保持了一點距離,不完全是殖民主子和被殖民者的關係?或是為了要遷就當時的美國觀眾和美國大兵?婁麥士在書中是第一人稱,說的是一口標準英語,所用的敘述語言也平淡無奇,只不過把香港的各種細節交待得十分清楚而已。

論者認為他描寫得最傳神的還是酒吧女郎──特別是蘇絲黃──的口語。白人作家寫華人,往往善用「洋徑濱」英語(PidginEnglish),中國知識分子往往引以為恥,只有林語堂寫過一篇妙文,為洋徑濱英語辯護,認為簡潔明朗。他當然沒有提到本書開頭蘇絲黃的名句:當婁麥士在渡輪上向她搭訕時,她衝口而出:'Notalk'──「不說」,也許就是廣東話的「唔好講」或「唔想同你講!」這句「銘言」,成了後來「蘇絲黃影迷俱樂部」的代名稱──「唔好講俱樂部」。其實在小說中梅臣描寫的是蘇絲黃嗑瓜子,婁麥士搭訕的第一句是:浮了一點,西方人看中國,都免不了輕浮,不夠深入,這也是這本小說的最大缺點。也許蘇絲黃只是一個酒吧女,所以梅臣不必費神寫什麼中西文化心理的衝突。

雖然是實地取材,我讀來卻覺得蘇絲黃這個「弱女子」還是脫不了文學上的典型!心地善良又一往情深的妓女,在西方文學上真是比比皆是,遠的不說:「茶花女」就是一例。前面提到,梅臣當年學過日本,當然不會不知道:「蝴蝶夫人」。這還不夠,因為在本書第三章作者就借另一個稍有知識的妓女Gwenny(在影片中她還戴上眼鏡,儼然像是一個中學教師)之口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什麼藝術家,不過有一次在樂聲戲院看過一部電影,美得很,他也是酒吧間的畫家,但是個侏儒。」婁麥士接著道:「我猜他就是Toulouse-Lautrec」,那部電影不用說就是荷西法拉主演、尊休士頓導演的「紅磨坊」(MoulinRouge,1952,近年又重拍為歌舞片版)。其實尚不止此,梅臣的「文學細胞」還令他提到另一部來頭更大的影片──「Cabaret」,原著是依舍伍(ChristopherIsherwood)的兩部中篇小說:「柏林故事」和「我是一個攝影機」,而這位名家的同情戀情人就是鼎鼎大名的現代詩人奧登(W.H.Auden),梅臣自稱當年在學校唸書時曾拜他為師,這一段文學因緣倒使我對梅臣肅然起敬,即使他自己往臉上貼金,我也會原諒他。

為「鬼佬」寫的「異國情調」

問題是:「紅磨坊」和「Cabaret」都有「時代背景」,後者是三十年代初的柏林,其頹廢藝術,在納粹黨興起前夕大放光彩,所以柏林才使得依舍伍著迷,他在小說中更是夫子自道(影片中的男主角同性戀取向當然被掩蓋了)。相較之下,「蘇絲黃的世界」背後的「大時代」又是什麼?冷戰時期──從韓戰到越戰的香港,本來可以大書特書,可惜此書盡付闕如。梅臣和韓素音一樣,只顧寫愛情如何燦爛,卻忘了寫戰爭,她那部「生死戀」(影片又是由荷頓主演)最感人之處──也是韓素音的真實經驗──就是那位新聞記者已在韓戰中被炸死,但因為戰地郵政慢,他寫的情書卻一封封地在死後寄到香港,誰看了不會肝腸寸斷?

然而在「蘇絲黃的世界」中只有她的一個私生子死在貧民窟的風災之中,地點是否在調景嶺?小說我還沒有看完,就急急看電影,這一場戲,看來真實,可能還是在影棚中拍的,我並不覺得感動。既然小說和影片中的男主角是一個畫家,他是否較新聞記者更敏感?或感受更深刻?在小說第三部第一章中,梅臣寫蘇絲黃在孩子死後如何用紙錢送葬的細節,著墨多在本地風俗習慣,焦點全在蘇絲黃,幾乎不提敘事者本人的感覺,香港本地的讀者看了也不會覺得新奇,這「異國情調」全是為「鬼佬」寫的。然而為什麼我這個「半個香港人」看完電影后依然感慨萬千?而且覺得比小說更精彩?

我想原因有二:一是關南施(NancyKwan原名關家倩)的造型和演技實在出色,這位會跳芭蕾舞的演員真把蘇絲黃演活了,她穿的是什麼旗袍我竟然沒有留意。對我而言,更重要的原因是全片開頭十分鐘的實景:五十年代末的維港輪渡(現在連天星碼頭也要拆遷了),男主角下船後在中環向警察問路(原來當年的皇后像廣場是那麼「古典」),當然還有灣仔的街市。

歷史上的真實形象

影評人羅卡說:此片的灣仔外景也取自荷李活道和石板街,但那一場街頭賣菜小販的活生生形象(還有一個玩蛇的男人)應該是在灣仔!澳門的一位老香港聽眾告訴我:這就是當年的「鵝頸橋」,在灣仔東的堅拿道。看了這一場「過場戲」──婁麥士經過這條街去找旅館,在原著中全無此景──令我大發懷古之幽思,這條街仍在,叫寶靈頓道,上週日我特別去重遊一遍,但已面目全非,背後是條高速公路,大煞風景。

另一場令我難忘的場面是婁麥士訂了房間,被帶上房頂陽台。他真像個巴黎的閣樓畫家,但看到的不是蒙馬特或艾菲爾鐵塔,而是對街的唐樓,在他俯視之下,唐樓上難民住的簡陋茅屋一覽無遺,而且還有小孩子在台上嬉戲。太美了!即使是導演(RichardQuine)的場景調度,也令我感慨萬千,不禁想到小思女士所描述的她的童年世界──她也住在底片明道的一座唐樓上,幾幢樓連在一起,小孩子可以穿堂跑來跑去。我和小思年齡相彷,當年隨家流亡到台灣新竹,還不是也窮得不像樣子?二十多家人只有一個公共廁所(茅坑),數家合用一間竹子搭的廚房,我們那群野孩子伏在地上打彈子,在路旁小溪中抓泥鰍……,大家當年都是難民,而這個歷史上的真實形象反而被好萊塢的一部娛樂片保留了下來,能不令我感嘆?

然而,影片中的畫家在陽台上依然可以轉頭看見美麗的維多利亞港,這個白人依然居高臨下,就好像住在山頂上一樣,在有意無意之間依然表現了另一種優越感。不知道那幾個在下面陽台上嬉戲的孩子心裡想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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