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峯的現實主義卡夫卡

杜琪峯的現實主義卡夫卡

      對於杜琪峯的這部轉型之作，製片方與內地媒體保持了高度一致性幾乎零宣傳零曝光，但也就在被市場並不看好的大環境下，不但票房一片歡騰，同時也在業內得到了良好口碑。究竟是什麼樣的魔力使得已漸露頹勢的杜琪峯又再一次重新振作，分析個中因素，離不開現實主義下的人文關懷以及對金錢催動下傳統價值觀斷裂的現實預警。


杜琪峯的現實主義卡夫卡


關於刪節和添加
      大陸上映的廣東話、國語版本刪節：「清楚明白」老阿姨基金購買風險測試，製片方刪除以避冗長之嫌，事實證明的絕對敗筆，其餘同威尼斯版。
杜琪峯給大陸上映版本添加的狗血結局：主要人物最終去派出所站壁角。對於上片尾字幕時面對讓人齣戲的旁白毫無回味，違和感強烈，這也是在大陸上映的杜琪峯電影十分尷尬的一點。而在香港上映的廣東話版本與威尼斯版中，最後用劉青雲與何韻詩相自各攜巨款在茫茫人流里擦肩而過就直接上音樂滾字幕的表達可能更突顯出對人物的一種理解和同情。

關於國語配音版與廣東話版本的語言差異
      廣東話版本中明顯可以看出宋先生來自大陸內地，這一點在國語版本里無從區分。
我們記憶中對港片的印象始終留存著「錄像廳一代」的位置，當中的國語配音又普遍以台灣腔為主，這部份受港台文化薰陶起來的「錄像廳一代」從內心潛意識來說更加順應國語配音，但對於這部在杜琪峯作品中極其寫實的《奪命金》來說卻一定要看粵語，這種寫實感在國語配音當中是無法表現也不能表現。在現實語境下也只有原聲的表達才最真切。

關於美學風格和題材處理
      杜琪峯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談到了該片較以往來說在風格上具有分水嶺的意義。合拍片是大勢所趨，過往港產類型片中的賭片沒有了，黑幫片也沒有了，這部《多命金》算是個異數，在我們這裡應該被叫做涉案劇，對總局來說算是比較敏感的題材。
我們在銀河映像系統里可以細分出兩個體系，一類是類似劉德華、鄭秀文《孤男寡女》這樣的都市浪漫愛情，另一類就是黑幫片。而杜琪峯作為銀河映像重要的一支，其實是把香港當做一個舞台來表現，非常的個人風格化。通常銀河映像製作慣有的拿腔拿調的擺pose、槍戰戲、夜景戲以及御用跑龍套林雪、還有林家棟，這些風格化的符號都被有意無意淡化甚至徹底消失，連標誌性的慢鏡頭也一併拿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實現了一種高度寫實。
      通過不斷重複的網點敘事鋪陳眾生相，當把這些眾生相粘合在一起的時候，就冷不丁一個拐點使人感受到庸碌生活的一種意外突變，在片中是通過幾個明顯重要的分結構鏡頭來組合在一起，伴隨形同賦格一般的主題韻律」pong-pong-pong」的出現一同來進行結構分解。這是一個畫面從左調度至右的縱深空鏡，中間就是維多利亞港，最普通的比喻：時間是河流，在這條河的彼岸是林立的高樓，而河的對岸即前景處是一建築工地，幾部吊車沒有人跡，好像是在告訴人們香港始終是一在建中的香港，或者是由於某些歷史原因香港是一個有些在建而有些在重建中的都市。恰巧呼應了片尾同樣是縱深向的十字路後，看似芸芸眾生的交匯實際上只是一個空鏡，好像杜琪峯利用上帝視角在一旁獨坐紅塵審視我們這個世界。電影結尾夜色匆匆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每一個人流裡的泡沫終將被這股金融大潮所淹沒，每個人都對自己在大時代背景下的未知命運的不可控悵惘而被動。
      在過去杜琪峯電影的人動鏡止、人止鏡動的場面調度在《奪命金》里變作了人止鏡止，呈現出一種人物對未知命運的思索，應該可以算作是杜琪峯延續對偶像黑澤明一種更深層次的挖掘。
而關於片中對重複的處理，例如一遍又一遍的「清楚明白」，有觀眾可能會質疑是否有必要將銀行條列每一句都敘述清楚？作為杜琪峯近兩年在結構和節奏上掌控的最出色的片子，恰似音樂當中的副歌，不同的人物使用不同的主題，但在單個主題互相之間有呼應、對立、重複，甚至是有多個小主題拼湊成一個大主題。警察、銀行白領、中年蠱惑佬三條沒有交集的支線最後共同匯成一篇樂章。
在零碎的小節奏當中是一種焦躁的神經質表現，例如劉青雲不停的用力眨巴眼睛和後段「升升跌跌」的碎碎念，包括「清楚明白」以及被刪掉的「不清楚、不知道、不了解」，所有的這一切形成了一種潛在的節奏，片子中的所有人都在一種快速的小頻率顫動當中。就是在這樣一種大節奏小節奏、大樂章小樂章的互相穿插的間隙形成了一組豐富的交響樂。
      影片一開始沒有揭示犯罪現場與金融危機的關聯幾何，直到最後才訴出整個香港和你們生於斯長於斯的每個人都逃不出危機所帶來的災難和影響。正如杜琪峯自己所說這部《奪命金》其實想表現的是這些人的命運是不可控被時代所決定的，甚至最後看似是贏家的兩個人亦是如此。
近兩年的金融片一下眨眼間就熱了起來，大致分為兩類：一種是純粹的金融題材，像去年的《竊聽風雲2》、《華爾街2》、《Margin Call》一類，一種是金融紀錄片，類似《監守自盜》。金融危機災難對資本主義世界來說就好像是一種難以逃脫原罪的夢魘，杜琪峯巧妙結合了很多人心理層面的末世情結，就比如說你的生活突然沒有收入了，或是工作一輩子一夜之間一無所有的這種致命打擊，對電梯間裡抱煤氣罐自殺的老頭來說這就是末日。末日可能給人這樣一種感覺：本來資本主義世界運轉良好，什麼金融秩序之類的，世界都很美好，可是突然之間有人發現這種美好有終結的一刻！
      回到這部《奪命金》來說，一方面是以面對繁冗複雜的銀行條例「清楚明白」的老阿姨為代表的想賺錢的草根，另一方面看似是由「五國會議」、「希臘債務危機」影響了香港的整個金融環境，綜合了兩方面的危機感。《Margin Call》發生在金融危機的上層建築，解釋了為什麼會發生金融危機，而《奪命金》卻發生在危機的最底層，表現的是最底層的草根在同樣面對危機的時候是怎麼辦的，相互之間存在著因果聯繫。從中也隱約可見杜琪峯犬儒的想法：無論你們在底層再怎麼搏命拚殺都是枉然，儘管有輸有贏也不是由你們自己決定命運，像《竊聽風雲2》中「我的命運我來操盤」在《奪命金》里就是悖論，沒有人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們也可以把三個主角都看作是贏家，影片的英譯叫做「Life Without Principle」，直譯過來就是「無原則的人生」，三個人的共通點就是各自遵守自己的職業倫理。作為蠱惑佬反覆強調劉青雲不合時宜的忠肝義膽；任賢齊在面對買樓、贍養這類生活話題時的扭捏作態和果敢處理公務時的截然反差；何韻詩強烈的職業道德感和受生活煎熬所產生內心矛盾糾結的鮮明對比等等，由此可見杜琪峯還是認同傳統意義上的職業倫理，以及人和人之間的一種情誼，這三個人雖然南轅北轍但都是溫暖的人。

關於演員
      杜琪峯向來喜歡啟用TVB的演員，觀眾看到這張面孔就知道是哪種腔調，在《奪命金》里這種風格可以說發揮到了極致，正是因為這部電影裡人間萬象世態炎涼，需要各種性格面孔來表現。香港歷來電影電視區分得很清楚，香港電影一般不啟用電視演員，然而杜琪峯反其道行之，實際上也達到了預想的效果。

關於現實主義表現
      《奪命金》是杜琪峯作品中最講現實主義原則的一部，和你我每一個人都有關聯，片子裡所表現的也都是臉譜化的典型人物，無論是警察、蠱惑佬還是銀行白領，觀眾對人物本身就有一個固有的設定。這一點和義大利新現實主義不同，新現實主義講求的是模稜兩可的晦澀調調，而杜琪峯更接近於指定現實主義來盤點一切紛紛擾擾。
      關於黑社會這條線索，可以利用三分法分解成蠱惑佬這樣的義蓋雲天、肝膽相照的傳統黑社會和像凸眼龍那樣投機取巧變身似乎在上層建築行走的新黑社會，以及以宋先生為代表的有背景不輕易顯山露水的新興黑社會。杜琪峯保留了這條類似《以和為貴》那樣描述香港社團變遷的線索。另外也在不經意間追加了一條當代香港歷史、人物變遷的線索，看得出背煤氣罐自殺的老頭其實是很早來港打拼的一代，做過塑料賣過成衣，可以說這裡也是在影射李嘉誠就是從做塑料開始起家的。之後還有拜金女「買包包、買化妝品不要錢啊」的哭訴（原籍山東濟南的賈曉晨飾演的何小姐明顯代口音的粵語暗示其移民身份）和一口國語的宋先生共同組合成了這條當代香港歷史變遷的線索，就濃縮在人物對白當中。
所謂金融就是無需勞動付出就能夠錢生錢的路數，何小姐實際上就是一種金融體制的反襯，其實從她的角度出發是贊同不勞而獲這種金融概念的，而自殺老頭辛苦打拼一輩子也沒有李嘉誠那樣的身家，三腳豹那種義薄雲天顯得尷尬而彆扭，遠沒有凸眼龍的投機取巧吃得開，全片就是通過這些大廈的最底層勾勒出了一副香港歷史鏡像。其中當然也包括像宋先生這樣的內地形像在香港電影中的轉變，從《省港旗兵》沒知識沒文化的新移民到97後對內地富裕人群的群體性標籤與過往形象的徹底決裂直至這部《奪命金》中氣焰囂張，給人隻手遮天的幕後操盤手的形象。
      通過人物際遇強調荒誕性，在片子裡另外兩條人物線索給人冷冰冰的感覺，都是內心冷漠而糾結，而劉青雲卻實屬一個例外，他是全片中唯一一個打破這種冷漠和隔閡的人，也是唯一一個稱得上英雄的人。在過去杜琪峯電影中也從來沒有一個何韻詩這樣有份量有位置的女性角色，沒有太多的場景變化，沒有斑斕的變裝，有的只是在那個銀行小隔間裡眼神須臾片刻的一絲猶疑，一種掙扎。

關於影片賦格的藝術
對該片的一種負面評價就是前半段太過冗長，從觀感上來說就是一部悶片，可以說這也是杜琪峯所要刻意表現出來的一種效果，加入了大量與主線故事無關的瑣碎情節。由於影片前段過於冗長瑣碎，在觀感上也許差強人意，但也正是由於這種在結構上刻意營造的重複敘述，大段的鋪陳羅列，造成對白特別多，資訊量極大的特點。其實這種繁瑣很重要，也就是在這種繁瑣當中在不經意間來拔高立意為主題服務。比如兌換零錢的橋段其實是一種主題強化，將恆橫在老百姓與金融之間的銀行也作為一個角色來處理，點出了在整個金融系統中的各種荒謬，呈現出了一種現實卡夫卡的世界。風險測試的「不清楚、不知道、不了解」和臨申購前的「清楚明白」所形成的矛盾對立，一方面是銀行在推卸自身責任，另一方面又要確保自己穩賺佣金。又比如銀行櫃員熱情接待的特寫都是杜琪峯所刻意營造的一個恐怖吃人銀行的氛圍。所以也正是由於影片前段的大量重複單調而展示出了整個金融體系的荒謬性。

關於片名《Life Without Principle》
      所謂Principle是在影片裡所展示的各種原則性或者說是規則，其實是在生命之外的一種附屬。股票漲跌與你何干？是「五國會議」還是「希臘債務危機」，對你所造成的影響也都是無法掌控的。真正的遊戲規則誰來制定？最重的命運誰來操盤？台前的小人物自以為遵守了這些規則就可以收穫到什麼，其實不是這樣的，伴隨規則的不斷變化，一夜之間化作烏有。片中所描述三個人物的生活境遷都是各自遵循自己的Principle，但行至最後都是徒勞。雖然這種無時不刻所透露出來的是一種無力感，但實際上杜琪峯還是肯定那些僅存的內心有價值觀的人，並給予了一個好結局。其實杜琪峯所描繪的規矩是人心的規矩，不是個人體系層面的規矩，也不是社會官僚體系的規矩。

      《奪命金》在參加威尼斯影展期間反響熱烈，據說在影院放映，出片頭銀河字幕的時候,一群似乎威尼斯藝術院校學生鼓掌歡呼Johnnie To！Johnnie To！可見杜琪峯在歐洲還是很吃得開的。可以說如今的銀河映像已經代表了整個華語電影的最高創作水平，伴隨杜琪峯在三大節上越來越頻繁的出現，可能屬於華語電影的又一次風格綻放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