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神話的神話——記義大利導演塞爾喬·萊昂

義大利導演塞爾喬·萊昂因執導影片《美國往事》享譽國際影壇。他於1989年逝世，《美國往事》是他導演的最後一部電影，同時也是他對其個人作品「往事三部曲」中最為滿意的一部。而塞爾喬·萊昂對世界影壇的影響，早在六十年代他踏上義大利西部電影的征途時便開始了。
塞爾喬·萊昂1929年生於羅馬。他的父親是義大利默片導演，母親是戲劇電影演員。出身電影世家的他，早年跟隨父親拍攝影片，但收穫不大。其後跟隨義大利新現實主義導演德西卡，康莫西尼等擔任助理導演的生涯讓他受益最多。在好萊塢與羅伯特·懷斯，威廉·惠勒等導演共事拍攝史詩電影的經歷，也為他的電影製作打下了紮實的基礎。1959年至1961年期間，他拍攝了屬於自己的兩部影片《龐貝城末日》與《羅德島巨像》，但早在他25歲時，他曾一度拒絕導演電影的邀請，理由是時機不夠成熟。
塞爾喬·萊昂對30年代經典好萊塢西部電影情有獨鐘，那好像讓他回到了童年時代的羅馬。美國西部片在歐洲佔有龐大的市場，尤其影響了在墨索里尼統治下成長起來的一代義大利青年。但美國西部片經歷過了它的黃金年代，在五十年代逐漸開始步入頹勢，雖然總量佔到發行影片的34%，但卻粗糙乏味，喪失了昔日的活力。在1962年到1964年期間，義大利、西班牙、德國拍了25部西部片，被電影評論界稱為「義大利西部片」。但在許多人眼中，這些影片不過是對美國傳統西部片的模仿。直到1963年，萊昂準備籌拍根據黑澤明影片《大鏢客》改編的影片《為了一點錢》，這為「義大利西部片」這個電影類型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為了一點錢》的故事結構與黑澤明影片《大鏢客》大致相同，講述了漂泊浪客周旋在西部小鎮兩股惡勢力中解救小鎮居民的故事。雖然萊昂單純的認為兩部影片的風格和意境完全不同，但卻因為版權爭端而對簿公堂。緊張的製作經費，7個星期的拍攝時間，使這部影片帶有很多低成本製作的痕跡。但這部電影卻彰顯了塞爾喬·萊昂在處理西部題材時濃重的義大利風格，這使其在義大利西部片甚至美國傳統西部片中獨樹一幟。
影片拍攝於西班牙南部的艾美利亞，其開闊的大道、河床曾出現在萊昂的多部影片中。小鎮佈景由設計師卡洛·西米改造完成，他對萊昂影片風格的塑造功不可沒。室內設計擴大了墨西哥式建築的比例，小鎮荒涼凋敝，人煙稀少。與傳統西部片中熙熙攘攘的西部小鎮大相逕庭，充滿肅殺和死亡的氣味。從平原上挖掘土壤修飾內景色調，假扮高速公路管理人員從農夫家後院砍伐場景中需要的枯樹，萊昂看似有些瘋狂的舉動都使其影片籠罩在一種獨特而統一的氛圍中。
影片主人公是貫穿萊昂西部影片中的無名客，蓄著短鬚，叼著雪茄菸，披著一件神秘的斗篷，冷默寡言，永遠置身事外。這種英雄形像在好萊塢傳統西部片中可不多見。何況，他究竟是不是一個英雄，還需要觀眾見仁見智，仔細判斷。萊昂西部影片中區分善惡的行為標準是一個人對待孩子的態度，每個人都不是正義凜然，但毆打孩子和用一個巴掌歡迎孩子回家的人，肯定更加邪惡一些。在其後的影片《善，惡，丑》中，萊昂用三個簡單形容詞將三位無名客符號化，但隨著劇情的發展和人物性格的一步步展現，探求絕對善還是絕對惡已經變得毫無意義。骯髒邋遢的人物造型，亦正亦邪的人物定位，賦予影片萊昂式的西部現實主義風格。
萊昂的《為了一點錢》，《為了更多的錢》與《善，惡，丑》構成了其創作初期的「美元三部曲」，又稱「鏢客三部曲」。主人公均由美國演員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扮演。其中大部份演員來自義大利，西班牙，德國。出身羅馬的萊昂，根本不會說英語，他在指導演員表演時通常採用親自示範的方法。他會的唯一一句英語是「看我做」，「Watch Me」，這使影片中的人物表演帶有一種羅馬風格。傳統的西部英雄搖身成為羅馬騙子，這是義大利文化對萊昂影片的影響。萊昂的西部征途也使演員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走嚮導演之路，他曾在自己拍攝的西部影片《不可饒恕》的片頭向萊昂致敬。
萊昂拍攝《為了一點錢》的一個創意來源於19世紀義大利的民間木偶戲。戲團採用棍棒操縱大型鐵質木偶，在城市鄉村流動演出。劇目圍繞中世紀英雄故事展開，每到一個地方，就會根據當地民情在原有故事模型下進行填充改良。正如西西裡的市長，銀行家等人物出現在《羅蘭之歌》中，西班牙惡棍的種族鬥爭也出現在《原野奇俠》式的義大利西部片中。玩偶，墓地，小丑，幼稚的惡人，天主教家庭，最後的晚餐，歌劇式決鬥場面……西西里木偶劇是萊昂對好萊塢西部片進行義大利式改良的一個參照。
由於萊昂在五六十年代期間參加拍攝過的多為大型歷史題材影片，多是希臘羅馬為背景的神化故事，這讓他的影片風格極其陽剛，硬朗。他塑造的男性角色充滿了神秘傳奇的色彩，但卻很難使女性角色真正融入影片，大多採用簡單化的處理。他的影片中完全沒有愛情故事與風花雪月，這使他的影片粗獷穩健，充滿雪茄和烈酒的氣味，這也恰恰迎合了義大利南部的主要觀眾群的口味。萊昂的浪漫不在俠骨柔情，而在天地之間。
萊昂擅用大特寫表現人物心理，尤其是將攝影機聚焦在人物的面部，眼部。主人公決鬥前，攝影機緩慢平移，營造緊張肅穆的氣氛。而在《善，惡，丑》中的墓地決鬥一場，攝影機跟隨「丑」的奔跑快速平移，將影片情緒推向高潮。萊昂擅長將兩極鏡頭交叉換用，視聽既誇張又謹慎，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時刻為觀眾帶來新鮮刺激的感覺。由於受義大利新現實主義影響，萊昂尤其注重聲音對電影的作用。他的影片中充滿了失真的自然聲，槍聲，馬蹄聲，鐘聲，口哨聲，賦予影片六十年代的成人風格。與義大利作曲家顏歐尼·莫里科尼的合作也使影片配樂融合了義大利音樂，詹姆士龐德音樂，吉普賽流浪音樂，墨西哥哀樂等多種元素。萊昂與莫里科尼將其鍾愛的《赤膽屠龍》主題曲Deguello加以改編，成為萊昂多部影片中的主旋律。這就像一首死亡之歌，迴蕩在萊昂影片的結尾，主人公策馬消失於一片廣袤的天地之間，去製造一個又一個新的傳奇。
繼「美元三部曲」後，萊昂的個人風格日臻成熟，又拍攝了《西部往事》，《革命往事》，《美國往事》作為他的「美國三部曲」，又稱「往事三部曲」。在「美國三部曲」中，萊昂的興趣逐漸偏向恢宏的場景再現和時空複雜的敘事，雖然他一生並未得到過奧斯卡獎項的提名，但他對義大利西部片的發展和成熟作出了決定性的貢獻。他的義大利西部片具有不可複製的永恆藝術價值。
有人這樣評價傳統西部片，「一部沒有凝視，只有唱段的馬背歌劇」。萊昂對傳統西部片並不存在偏見，他本人很喜歡好萊塢西部片導演約翰·福特，但卻對他影片中的樂觀主義頗有微詞。他說：「在福特的影片中，主人公打開窗戶看見的是充滿希望的地平線；而在我的影片中，他們要擔心是否會被一顆子彈射中眉心。」也許萊昂的影片是過於骯髒，過於暴力，在道德上過於冒險，但這所有的一切構成了一樣東西，傳奇。就像六十年代的詹姆士·龐德電影，萊昂稱自己的影片為「成人童話」。
法國電影評論家巴贊稱美國西部片為「永恆的傳奇」，美國西部片終究是根據歷史進行神話性修飾的一種類型片，本質上是極其樸素的現實主義。而義大利沒有西部和邊疆，沒有金礦和拓荒者，可以說，義大利西部片並非來自歷史。義大利電影人將西部片看作神話，而賽爾喬·萊昂的所作所為，事實上是在用神話來書寫神話，講述關於神話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