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香港電影的祭文

香港電影子乎都已經被煉成這個時代的地溝油了，除了杜琪峯和許鞍華等幾個人的電影，其餘一概可以被扔進垃圾箱。我想杜琪峯北上神州的時候一定是絕望的，雖然他笑呵呵折騰出一部《單身男女》，亦只是養家餬口晨光的委曲求全，這正如他當年加盟向華強的「永盛」，在媚俗之餘勵兵秣馬，終於成就了《黑社會》的風潮再起。只是世易時移，躊躇滿志的銀河映像逢了瓶頸，整出《復仇》這樣的形式主義笑話後，杜琪峯拍《文雀》時對香港最後一抹懷緬也化成了《奪命金》里撕裂式的悲憤。港人不港，拍港片也將失去意義，杜琪峯借左右香港股市的外力，道盡這個繁華港都的腐朽中的垂敗。

被人屢屢言說的「風格化」好似是杜琪峯的殺手鐧，符號化的構圖和極端的打光方式造就充滿張力的美感，卻並非是電影價值的重心，杜琪峯的電影最講究佈局，這在《PTU》等電影裡發揚到極致，而《奪命金》雖然花了65分鐘來佈局，技巧卻相形見絀，甚至及不上鄭寶瑞的《意外》，但此片勝在接地氣，質地不俗。杜琪峯拋棄掉慣用的開場方式，以絮絮叨叨的銀行股市背景切入，以一個時間重演的環形敘事將形形色色的港人拉入洪流，手法並不高明，卻沒有累贅和脫節的部份，任賢齊扮演的警察看似和電影主線關係不大，但末尾封路的一場戲才成就了姜皓文和劉青雲駕駛的汽車走投無路的景觀，寓意頗重地映射了香港不知何去何從的尷尬處境，黑道、古惑仔、兄弟情這些最能展示老港片精神的身影，和電影裡逐年萎靡的幫派一樣，成為被時代遺忘的過去。

電影裡牽涉的各色人物，有公務員（警察）、金融白領、黑幫混混、放債者、股市投機者、普通居民，他們在一瞬間集體成為股市蝴蝶效應的受害者，香港人一向謹小慎微的生活方式也隨著通貨膨脹的現實愈加不安份，摧垮了他們的消費理念，這亦不難讓人認同彭浩翔在《維多利亞一號》中詮釋的暴力心態。每個人都站在了金錢與股市的對立面，以致於杜琪峯淡化了自己電影裡一貫劍拔弩張的警匪關係，真正和他們對立的，反而換成了操一口國語的大陸客，怒了就拿利器插港人的胸膛。這批人意指了香港電影的融資者，他們已經控制與拿捏住香港電影的命脈，也成就了眾多合拍片不忍目睹的濫觴。對現實的絕望下，杜琪峯絲毫不掩飾自己願如凸眼龍那樣敢於抗爭，帶那麼份喋血街頭的豁達，即使他明知是悲劇的結尾，也勇敢地扛起祭奠的花圈。還有杜琪峯的嘲諷，伴隨何韻詩和劉青雲的兩條線交織出荒誕和誇張的效果，明明滅滅，死死生生，在股市漲漲跌跌中彼此交織，觸發了一起血案，諷喻了港都的動盪，他們已經身不由己，只能在外部風潮中飽受風吹。

沒有變的是杜琪峯電影裡人物的宿命感，充滿緊張壓迫的喘息和命運無常的黑色，任賢齊面對自殺式爆炸老人的一場戲就像是死生由命的賭博，杜琪峯非要借老人之口把港人的遺囑說給人聽；何韻詩的戲大多限於辦公室狹小的室內，冗長而呆板的拍攝方式，在荒誕的解構之後將矛盾注人人物強大的心理鬥爭中，它與三角豹兜兜轉轉的遭遇形成了亦莊亦諧的比對，後者正是杜琪峯輕車熟路的東西，他有意在中間拾掇那些引以為惆悵的段子，張兆輝扮演的混子和黃日華扮演的破爛王都是極講義氣的字頭兄弟，今日陷入蒼涼的境況，禁不住惹人唏噓，而字頭的萎縮、淒涼的壽宴、吃齋的慘景，同時也隱喻著後97時代和平與和諧帶給社會的改變，這在電影裡化作往昔的幻滅，而凸眼龍的最終死亡也拔高了這悲情的一切，香港電影再也回不去了，於是冷眼相看，徒然傷神。事實上《奪命金》比《黑社會》拍得還現實，鏡頭都很直接，雖然部份配樂還能延續他日趨濃郁的浪漫主義精神，但用得極其省略，幾乎都做轉場之用。

想不出杜琪峯會用什麼態度來拍攝《龍城殲霸》，或許他真要憋著勁拚個你死我活，搞出彼此全敗的悲劇。滿眼儘是滄桑，身為香港電影衛道者的杜琪峯當然曉得現實是什麼，在港城隨世界亦步亦趨的年代，他和香港導演們都喪失了對本土電影的掌控，甚至隨波逐流、自我出賣，化作北上淘金的常客，換來港片的腐朽。香港電影早已不是波德萊爾所說的「盡皆過火，儘是癲狂」的樂園，而成了受操控的牽線木偶，於是杜琪峯忍不住露出自己最絕望的傷感，看上去是承擔，事實上卻是嘆惋，在絕望般的眷戀掃過之後，《文雀》那樣的情書終於化成《奪命金》一般的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