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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宜諾斯

2011-11-22 04:38:01

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


文/布宜諾斯

       如今的人們提到薩特與波伏娃的故事,更多的詞彙要圍著「存在主義」、「女權主義」繞各種思想的圈圈,女人們記得健全、理智和智慧的波伏娃說「她的雙翼已被剪掉,人們卻在嘆息她不會飛翔。讓未來向她開放吧,那樣她將不會再被迫徘徊於現在」,爭先恐後找到自己的雙翼;男人們大多願意看笑話一樣看著「並非生而為女人」的女人們如何「變成女人」,終究折損於愛情。艷羨波伏娃與薩特所謂的平等自由愛情關係的人們,很少願意問一句,她真的快樂嗎?她的無盡聲名背後,真的沒有愛情所得所予的寥落嗎?許多年後,波伏娃在自傳中坦承「我試圖在這種關係中得到滿足,但我白費了力氣,我在其中從未感到過自在。」豈料世人早已準備好薩特的墓穴給她。試想,如果薩特不是薩特,波伏娃不是波伏娃,便也不過是這樣一曲[巴黎小情歌]了。


巴黎的憂鬱

       我非常喜歡這部電影的開頭:有點憂傷的鋼琴和絃樂中,鏡頭略過巴黎街頭的種種。緩緩行駛的計程車,天空是籠著霧靄的藍,忙碌的搬運工人,拿著罐裝啤酒在路邊閒聊的男人,忙碌著吞吐的地鐵口,柳樹背後的少女雕像,閉店的星巴克,雨中的凱旋門,形形色色的人打著傘走過,車燈略過街旁瑟縮睡去的流浪漢。樂句逐漸加重,畫面沒有焦距,調成微藍,透著冷感,如同每個藏匿著浪漫與殘忍的大城市一樣。巴黎的夜,很難說清象徵著什麼,在波德萊爾筆下,裡面有「妖怪的宮殿」,儘是些不可救藥的浮生。

       一個年輕的高挑女人就這樣闖進了夜,白色羊絨大衣包裹瘦削身材,齊肩金髮,下巴高高揚起,臉上帶著微微笑意,腳步輕盈,小幅擺動的兩肩透著高傲。如果按照昆汀的邏輯,一個美麗女人帶著笑意在夜間獨自行走,要嘛意味一場艷遇,要嘛意味一場犯罪。不過,這畢竟是小情小調的巴黎,更適合一場混合著各種背叛和原諒的俗世愛情。我們看著這位名叫茱莉的女人買了一張電影票,排隊入場時打給她的男朋友伊斯麥,抱怨他放她一人出來孤獨,電話那邊,伊斯麥神色有些閃爍,茱莉警覺地問「阿莉絲也在旁邊?」他避到一旁否認,眼睛瞟向幾米外工作檯前發愣的一個黑髮女人。放下電話,伊斯麥開始與這位阿莉絲歡快調起情來,言語間不乏「茱莉煩到你了」「茱莉起疑心了」的字眼。

       如果一部愛情片這麼快抖出一個三角關係,讓我們預料其後的遮掩、謊言與爭吵,未免也無趣了點。好吧,我們也先賣個關子。電影散場時,夾著一根煙的茱莉走向一條小巷,一個男人從後面撲了上來,伊斯麥就這樣從後面附到她的耳邊,茱莉的表情從驚嚇轉為甜蜜,二人一路唱著回到茱莉的公寓。甩掉外套,脫掉T恤,雙雙跌倒在床,口中歌詞回憶彼此八年來的愛情長跑……一切止於一個疲憊的嘆息與一聲門鈴響,門外站著的是笑意吟吟的阿莉絲,得意地宣佈「我把睡衣帶來了。」

       好吧,關子到此賣完。從片頭至此的一切其實都是導演耍的小心機製造的小假像,在二女並排坐在床沿,動作一致地除去衣衫換上不同款式睡衣弄散頭髮,如同完成一個儀式之時,這場愛情三人行才伴著伊斯麥的口哨聲正式亮相,毫不扭捏,高調得像片頭茱莉走在街上時那高昂的頭。

       被窩裡並排的三人各自舉著一本書,又都顯得那樣心不在焉,暗自腦內補完三人各自的位置。伊斯麥首先折騰起來,堅持自己睡在中間,坐擁二美,心滿意足。阿莉絲卻抗議地要求翻過他,茱莉竟也點頭同意,擁在一塊的兩個女人竟自顧自親熱起來,罔顧一旁的男人憤恨得直想撓牆。在阿莉絲埋頭在下面忙活時,感覺冷落了伊斯麥的茱莉又側過去吻他繼續討論「愛不愛我」的老套話題,這下又輪到阿莉絲感到無趣了,她鑽出被子擠到茱莉一旁,被夾在中間的一個終於換成茱莉,三人再次似乎和諧地說笑起來。這種位置輪換好似一場遊戲——三人並排躺下時,肯定有一個人分割開其他兩個,在愛情關係中,這是多麼岌岌可危的預設。

       次日,一場家宴過後,茱莉大方地對姐姐談論起自己的「三人之戀」。很顯然,這種事兒,在當事人口中可以簡單到不值一提,在聽者耳中卻複雜到一言難盡。整個情形類似波伏娃的處女作《女賓》,兩女一男的愛情嘗試,抱著「三個竭盡全力彼此相愛的人更加多彩多姿」的美好願望,弗朗索瓦茲曾容許皮埃爾同時愛著格扎維挨爾和自己,同時也願意執起格扎維挨爾的手,枉顧她比自己更年輕漂亮、更具有叛逆古怪的光彩。在這個用「無私和包容」進行自我道德綁架的過程中,在天真的人相信愛和信任可以填充世上一切溝壑時,弗朗索瓦茲慢慢崩潰了,本以為獨佔欲與嫉妒心都成了偉大的殉道品,實則被挑戰的並不是愛情的天性,而是「正常」的人性。

       但是在此時,我們的女主角茱莉其實並沒什麼偉大的想法,亦無任何開創性的慾望,她不過是想在八年的疲憊期,用一注新鮮血液中和她與伊斯麥日漸稀薄的感情。阿莉斯是個風趣的女孩,更重要的是,在茱莉安全感盡失、日日追問「你愛不愛我」的瘋狂舉動中,她顯得那樣灑脫、無畏。三人行僅僅試行了一個月,伊斯麥與阿莉斯日趨樂在其中,備受折磨的茱莉想要停止了。


愛神和顱骨

       《女賓》本身帶著濃烈的自傳色彩,映射波伏娃與薩特、奧爾嘉一段荒誕的三人行。也正是在波伏娃本身的光環之下,弗朗索瓦茲的所有嫉妒和動搖才顯得那樣真實。在小心翼翼為三人關係尋求平衡感時,她從參與者慢慢變成觀察者,她在意皮埃爾與格扎維挨爾相處時,自然流露的肆情歡樂,是否比和她在一起要多,無法承認他們兩個擁有自己之外的私密空間;她試圖維持與格扎維挨爾的親昵,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卻難免陷入比較,無可避免產生被排斥的情緒。

       以上種種,皆可以在此時的茱莉身上找到印證。雖然她可以死撐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在母親面前大肆談論三個人的性愛體位,是那樣「自然而然」,不過她特地強調了是「阿莉斯睡在中間」,倒是隱隱流露一些不平衡情緒,談到第一次與女孩子上床時,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表示有點怪異,不過,這一切阿莉斯喜歡,伊斯麥也喜歡。

       當然,和旁人、尤其是意見不同的旁人的說辭,往往都在美化自己的選擇,三人間時不時的小爭吵,真真是「當裝飾統統撕去,猝然望見罅隙當中的風光」,內中糾結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可能因為阿莉斯玩笑開過了頭,可能因為伊斯麥在大街上摸了阿莉斯屁股,而沒摸自己的,茱莉爆發了。好吧,此段吵架的歌詞被翻譯得很好笑,茱莉與伊斯麥互罵「小赤佬」、「小賤人」,再加上阿莉斯永遠在中間重複一個樂章不住唱著「我就是連接你們的橋」,哪裡在勸架,分明是挑釁。最終,茱莉甩下一句「混蛋你自己選吧,有她沒我有我沒她」,如果此時她可以憤然離去……嗯,那是普通人的正常反應,可他們既然早就選擇不走尋常路,於是,在伊斯麥曖昧不清的一個吻後,在阿莉斯伸過來牽她的手之後,三人再度嬉戲著跑遠,跑向下一步茫然不覺的失控。

       其實,事情原本已經逼近了結局。三人去酒吧玩,茱莉與伊斯麥始終膩在一起,阿莉斯獨個兒跑去搭訕另一個男人,很快與對方打得火熱。有些權衡與選擇,其實未必需要說出來。覺得奪回二人世界有望的茱莉卻並沒有機會細細體味這份回歸。突感不適的她去了趟洗手間,又在伊斯麥的護送下打算回去休息,就在大家猜測她故作姿態、打算用佯裝生病博得伊斯麥全部注意、插起最後一道勝利旗幟的當口,她卻倒在了酒吧門口。鏡頭閃切,酒吧裡的阿莉斯仍在放縱大笑,已經看不到另外兩人,她有些落寞地坐到一邊,心裡大概祭奠著即成的失落。酒吧外,警車閃爍,伊斯麥抖著聲音注視被抬上救護車的茱莉。

       一小塊血栓阻塞了心臟,她就這樣匆忙地離去了。電影開頭,本章名為「離」。《女賓》也是以弗朗索瓦茲的死亡終結,她開了煤氣,放另外二人自由,把自己一個人的靈魂留在永恆的孤獨中,怎麼可能沒有怨念。而茱莉,至少她死在勝利的當口,伊斯麥的懷中,沒給別人留下愧疚。


月亮的恩惠

       葬禮的畫面一片倉惶,藍藍的天幕繼續垂著雨,歌中唱道:「可你卻離去在歌聲停息之前」,對街有孩子的目光注視一切。故事的主角從茱莉換成伊斯麥,他就這樣步入接下來的生活,開啟了故事的第二章,「缺」。如今,至少還有阿莉斯在伊斯麥身邊,他們時而為一點小事爭吵,時而哭泣著用肉體彼此安慰,而伊斯麥會有意拒絕阿莉斯的求歡,似也意識到,這樣做茱莉不會喜歡。

       死去的茱莉就這樣留在伊斯麥的生活中。她的姐姐也會頻頻出現在伊斯麥面前,電話裡永遠有她一百多條留言,收拾妹妹遺物永遠沒完,也不知是擔心他過了頭,還是另有他意,臉上的笑容也多得過份了點。不堪其擾的伊斯麥決定住進阿莉斯朋友家,遇見朋友的弟弟——名叫伊萬的小正太,還在上大學,第一時間對他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甚至在他凌晨三點在街上游蕩時製造「偶遇」,口口聲聲要陪他渡過難關。躲來躲去想圖個清靜的伊斯麥只得回家,進門後的情景令他震驚了,茱莉的姐姐珍娜已經帶著狗公然住了進來,還埋怨他「怎麼昨晚沒回家,也不給我回電話」。

       消化悲傷這回事兒,並不是人人都需要美國流行的互助小組,有時候,過份關心帶來的困擾不亞於二次衝擊。但事實是,往往是一些好人才不容易懂得這個道理。在茱莉全家再次宴請伊斯麥,父親語重心長地表示要把茱莉的遺產和保險都留給他時,這個本來已經決定坦然面對的小伙子簡直要崩潰了。一路唱著「我用整個冬日來忘卻你」,他走出茱莉家門,漫無目的地走起來,思緒紛亂,感情紛亂,觸目之處,仍是那個行色匆匆的湛藍色巴黎,茱莉的影子出現在街頭,帶著笑意的眼睛望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下一個清晨,伊斯麥擁著昨晚勾搭上的女服務生醒來,睜眼卻看到茱莉姐姐在餐桌那邊悠閒品嚐咖啡,還親熱地說了聲「該起床了」,還有比這更驚悚的事情嗎?胡亂穿上衣服的他衝出家門,又遇到伊萬在街對面探頭探腦。如此十面埋伏,究竟來自人們的關心還是茱莉冥冥中的譴責?伊斯麥已然分不清,他只知道,他一點也不想故作安慰姿態去撫摸茱莉姐姐的臉,一點也不想和小正太臥談愛情人生,他只想遇見一個又一個面容嬌好身材緊緻的女服務生,把她們帶上床,渡過一個又一個巴黎的永夜。懷念茱莉也好,忘記茱莉也好,那只不過是一段已經過去的,有點失敗的愛情,她的死去並不能改變什麼,更不能美化什麼。

       「茱莉一家」的車輪戰輪到母親出馬,這次的目標換成阿莉斯,問起他們當時「三人行」的故事,口口聲聲「我只是擔心伊斯麥,希望他過得好」。越關心,越迷茫,愈發透不過氣的伊斯麥終於找到另一個出口——來吧來吧,嘗試一下小正太吧。

       歌中唱著「洗淨,我渾濁溪水裡的泥濘回憶」,兩個年輕男人盡情擁吻,對應前面茱莉的唱詞「在這蕭瑟雨季里,我會愛你直到逝去」,這是多麼諷刺的一幕,更加諷刺的是,床上的正太又被早間例行巡視的珍娜撞在眼裡,她終於憤然離去。

       其實,一切都沒得解釋,不是嗎,正像月亮是反覆無常的化身。無論是當年的三人行如何發起,茱莉對女人究竟真的有慾望還是只遷就伊斯麥這個「可怕的斷背」,伊斯麥到底愛誰更多,需要到墓碑前流幾次淚,巴黎到底還要下多少天雨……選擇沒理由,像天氣一樣沒理由,憤怒和譴責則更是沒有存在的理由。這只是一段有點失敗的愛情,一段讓人惋惜的死亡,像巴黎每天發生的擁堵一樣。至少,我們還記得幾首小情歌,記得最後一個面目模糊的女聲唱著「再多給我一小時,再多給我一小時,」記得一個憂傷的、已經死去的女人,全部的愛情,即使最後只剩下兩個男人在屋簷上。

原文在於《看電影》2010年12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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