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的奪命金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影片slogan是用命撲火，在廣東話的演繹裡更貼切的應是用命「撲水」（籌錢）。全球窘境，金融泡沫，通貨膨脹，股票期貨樓價基金無處淨土，生存在香港這樣的社會有如逆水行舟，人人自危，水漫金山，淹沒眾生的始終是金錢。樓價就是氧氣，恆指就是食糧，金錢與生活息息相關，每個人的貪婪和慾望都環環緊扣，無人能置身事外。


三條主線的領銜角色始終數杜sir手到拿來的黑幫人物三腳豹鋒芒最露。三腳豹憨直帶點神經質，重感情講義氣，雖然是個厚臉皮又不醒目的落伍蠱惑仔，卻一直甘願被兄弟佔便宜為兄弟闖刀山，與其身旁一眾貪婪自私之人恰成對比，因此也落得個出其不意的有趣結局。劉青雲每個小動作，舉手投足以及說話節奏都把握得十分到位，表現突出。這條線荒誕誇張暴力趣味，是影片的「戲肉」。


相對而言，任賢齊飾演的張正方督察就略顯平淡，實質這一中產角色正正代表了絕大部份的普通市民，冷眼旁觀，對不鹹不淡的生活百般無奈，從頭到尾一臉木然，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句對白便是「我是高級督察張正方"。面對下屬擺擺架子作例行指揮，面對老婆又以公事繁忙推搪處理家中瑣事，面對親父親妹一副事不關己，活像一具行屍走肉，但求獨善其身。唯獨最後一宗案件：老人企圖自盡，因為無論他如何增值轉型都始終適應不了快馬加鞭日新月異的社會，被逼上絕路；這時的張sir才露出一點有靈魂的眼神，只有在面對比他更孤獨無奈的人時，他才能感覺自己尚有一絲自尊和希望，這種空洞和冷漠是時勢造就。


什麼是時勢？樓價就是時勢，金錢就是時勢。金融泡沫底下，不顧自己的負擔能力，病態地追趕不停瘋狂飈高的樓價，扭盡六壬但求趁早入市，保本也好貪心也罷，張正方的老婆倒是更貼切反映出小市民的憂心忡忡或蠢蠢欲動。任賢齊的角色難度不大戲份也不多，不過不失，倒是配音有點突兀：他不標準的廣東話果然始終是寰亞用人的一個侷限。至於胡杏兒本身演技應是不需受疑，她眼淚打轉地在地產經紀面前苦苦央求一幕揮灑自如，敗筆是開段看樓時的過度雀躍，一口氣blablabla的浮誇演法，令我目瞪口呆。


下來說說何韻詩飾演的銀行職員Teresa，同行觀影友人投訴這部份囉唆拖沓，重複三次的基金講解過程更令人頭腦發脹，關於這點我倒是持相反意見。業務推銷員Teresa業績包尾，會議上上司故意跳開對她點評，散會後同事間三言兩語，唯獨對她視而不見，頓時無形壓力罩頂使其進退維谷。自知瀕臨炒魷，Teresa的工作積極性卻並無顯得顯著提高。對著熟客鐘原，剛開口嘗試推銷便被對方淋了一頭冷水，甚至被抽水揩油到頭來一無所獲，她也照樣不溫不火點頭微笑。每天勤奮加班聯繫潛在客戶均不見成效，這邊廂在電話裡受儘冷嘲熱諷，那邊廂卻依然彬彬有禮與印籍警衛員道歉告別。Teresa的表現越平靜內心的惶惶就越沸騰。


這時，她遇上嫌棄儲蓄薄息的退休客人謝小娟，上司恰在門外路過送上白眼，隔壁房間業績最好的同事還時常神采飛揚高談闊論聲音甚至蓋過自己。種種壓力之下，她決定慫恿謝小娟購買高風險基金。冗長的推銷過程和連續三次的講解為觀影素人一作基金普及，塑造了謝小娟無知懵懂兼是通漲犧牲品的悲情形象，又反應Teresa遲鈍卻誠懇的個性，還滲透出她難以按耐的雀躍之情準備迎接事業轉機。任務快將落實本應鬆一口氣，但她卻是心緒不寧地亂衝咖啡，終究難掩自己羞愧內疚本性善良，可惜，殘酷生存法則乃不可擺脫自私。


鐘原留下五百萬離奇死去，放著巨款的櫃子鑰匙不停震動，象徵Teresa內心爭紮。過後她果斷把裝著現鈔的信封塞進袋子決意攜款私逃，卻也沒私自丟下本分，而是交待前臺同事幫忙接聽電話，甚至還靜候其勢利上司下班客氣地上前遞交辭職信才離去。從頭到尾受盡層壓式推銷制度的壓迫，上司同事的冷眼和客戶的怨氣，她都始終沒打破一貫溫文。影片結尾，Teresa背著五百萬現金，吃起甜筒走在鬧事街頭，臉上仍是風平浪靜，內心卻如釋重負。原來，人也並非不能選擇。但最後這五百萬又會引出什麼下文，還會收買多少條人命？導演留下一個開放式結局。


林奕華說何韻詩是《奪命金》中最好看的。劉青雲的好看在於精彩跌宕；何韻詩的好看則應在於耐人尋味，作為一個「打工仔」，她既沒主動作奸使壞行兇打劫，也沒處心積慮欺詐勒索，便坐在辦公室內輕鬆獨吞五百萬鉅款漁人得利；不同於督察抑或蠱惑仔的一正一邪，Teresa混在你我之間，難為正邪定分界。何韻詩在片中表現得木訥而不呆滯誠懇而不矯情，與《遊龍戲鳳》中明艷自信的女強人截然不同，Teresa就是個懦弱卻不失堅韌的「打死罷就爛頭卒"。何韻詩對角色處理恰如其分，細眉細眼處亦交足功課，比起胡杏兒大吼大叫電視式演法更有味道，與盧海鵬和蘇杏璇等老戲骨對戲也甚有火花。杜琪峯用人一向有固定班底，打破傳統大膽起用何韻詩，是個有趣且成功的嘗試。


《奪命金》敘事節奏一反明快，給影片註入適合時宜的細膩迂迴。導演捨棄其鍾愛的類型片，取材切入放低身段，回歸到小規模人物關係和經濟活動窺視社會，較早前同樣是金融題材玩專業的《竊聽風雲2》平易近人得多。伊索寓言式三則故事交錯匯聚，抹去了主流影片一貫的主配角涇渭分明，角色個個鮮活出彩又不搶多餘風頭，各司其職，不同階層身份的面孔共冶一爐，演繹小人物在大氣候裡一日之間命運交響變化萬千，以小見大，水到渠成。而最重要的，這是一齣拍給香港人看的電影。杜琪峯近年扭轉拍攝手法，《奪命金》的紀實色調明顯不同於以往大刀闊斧的清晰硬淨作風，電影裡面好些聲音鏡頭都顯得毛糙，也不難看出剪接上花了不少功夫去潤色（甚至是挽回）。他的黑色幽默雖未至於出神入化無懈可擊，但總算是港片久違的一道絢麗。給低分的觀眾也許誤會了他是《暗戰》《槍火》《黑社會》或者《PTU》的胞弟，但《奪命金》足夠有趣的故事，出色的人物塑造，還原出幾近真實的社會氣氛，獻上不作煽情不搞噱頭的人文關懷，當中赤誠，已經值得打滿分，是影片最攝人的靈魂。


最後，個人非常喜歡《水漫金山》，實在難得一遇詞曲皆有心思和水準的港片主題曲，特此分享歌詞。
水漫金山
主唱：岳薇
作曲：岳薇
填詞：林夕
編曲：陳臺證
監製：陳臺證
歌詞
誰　吹起　第一個泡沫　捲起了漩渦
如此　誘惑　美像曼陀羅　越吹越多
一個一個　一朵一朵　只能上升　不容墜落
一個一個　驚心動魄　只能膨脹　不能讓它萎縮
誰　不想　騰飛像泡沫　用肥皂炒作
滴汗不流　水造的煙火　金光閃爍
一個一個　一朵一朵　只能上升　不容墜落
一個一個　驚心動魄　只能膨脹　只能等它爆破
水漫金山　波瀾壯闊　小題大做　煽風點火
水漫金山　傾城傾國　將錯就錯　吹起更多泡沫
嗚 …… 泡沫　水漫金山　卻　剩下　沙漠　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