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從未停止尖叫

一部以精神分析作為主題的電影本身無疑是最為抗拒對它進行精神分析式的文本解讀的。它以自我分析的完成的姿態誘使所有對它進行分析的企圖不過是在它指出的路徑上繼續前行。
在最為普遍的解讀中，所關注的焦點基本都是克里斯與漢尼拔的關係，從一開始的實習探員與犯人的關係，到來訪者與分析師的關係，到類似移情過程中的女兒與失去的父親的關係，甚或是互為代償的愛人關係。而作為漢尼拔的相反鏡像的上司克勞福卻往往被忽視了。事實上，要真正理解這部電影，我們就必須對其中涉及的人物之間的關係的複雜性有充分的認識。
當然人物之間的互動離不開現實的空間的場域，但在影片中，空間既是一個現實的地點，也是作為意識不同層面的領域的象徵。用最簡單的二分法，可以認為有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潛意識的層面，它首先是影片開篇時克里斯奮力奔跑的密林、然後是克里斯探望漢尼拔的精神病院、此外也是水牛比爾囚禁受害者的居所；另一個層面是意識的層面，它首先是聯邦調查局的大樓、然後是漢尼拔期待中的可以望見風景的房間、最後是水牛比爾拋棄屍體的地點。潛意識渴望解除壓抑浮現到意識的層面，正如影片中的人物渴望進入另一個空間並獲得認同。
但這種努力必然涉及與他人之間的關係的互動。
對於克里斯來說，父親的死無疑構成了創傷的圖景。她報考FBI，不過是試圖用自身取代父親的位置，因此她的成功也就是她的挫敗，因為這位置理應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她需要完成自身的轉變，對於她來說，這就是去認同另一個人作為自己的父親，從而將自我拯救出來。這個人一度可以是上司克勞福，也可以是漢尼拔時。漢尼拔與克勞福正是一體兩面：一面是父親的光明面，那是克勞福；一面是父親的陰暗面，那是漢尼拔。她似乎需要在兩者之間做出選擇。
但是比父親的死更早的創傷事件卻一直在無意中被遮蔽了，那是她母親的死。這是在她與漢尼拔第二次會面時才順便以輕描淡寫的方式提及的。如果以為這一事件的重要性可以因此抹殺，那就錯了。因為，在影片中水牛比爾綁架了馬丁議員的女兒凱薩琳時，這一對母女之間的關係作為克里斯被遮蔽的母女關係的對應物出現了。
在漢尼拔與馬丁議員的對話中，我們可以發現這一端倪。漢尼拔在面對馬丁議員的質詢時，彷彿極其突兀地反向質詢議員和她女兒的關係，雖然總共只有幾句話，但其意義卻是不可低估的。「你有親自餵女兒奶嗎？」「當你餵奶的時候，你的乳頭是否因此而變得堅挺？」「如果你的小女兒遇害，你身體的哪一部份會因此而感到興奮？」這幾個問題直接提出了母女之間的養育關係與性的互動。
至此，克里斯與父親的關係、馬丁議員與女兒凱薩琳的關係正好成為一組相反的鏡像。一方是父親與女兒，母親是缺失的，遇害的是父親；一方是母親與女兒，父親是缺失的，遇害的是女兒。
問題在於，當克里斯試圖拯救凱薩琳的時候，她將自己代入的是哪一個位置？她將凱薩琳代入的又是哪一個位置？
回到克里斯在父親死後寄住於表親家所經歷的那個早上的事件。對於羔羊可以認為正是她自己的象徵，而當她拯救羔羊的時候，她是處在哪一個位置上？這一問題的答案也許可以從漢尼拔的畫作中找到。在畫裡面，克里斯的形象正與聖經故事中的聖母相類似，那是一個母親的形象。事實上，在她的潛意識中，對於母親的認同一直潛抑著，表現出來的是對於父親單純而強烈的認同。她的關於那一場景反覆出現的噩夢無非意味著她對於母親的認同以及這一認同遇到的巨大阻抗。而通過對於凱薩琳的拯救，她試圖克服阻抗完成認同的過程。
以上只是從克里斯的角度來進行影片解讀。然而，在她與漢尼拔的相遇之中，他們是彼此站在了對方的想像性關係的另一個主體的位置上。如果說對於克里斯，漢尼拔站在了她父親的位置上，那麼對於漢尼拔，克里斯必需要佔據他母親的位置。這也就是漢尼拔突然在與馬丁議員的對話的結尾用「mom」稱呼她的秘密。如果說克里斯在拯救凱薩琳的過程中完成了對於母親的認同並佔據了母親的位置，那麼漢尼拔將馬丁議員稱呼為「mom」其實正是隱秘地將克里斯認同為母親，而這時候他佔據的同樣是被拯救者的位置。事實上，他與凱薩琳的處境何其相似，都是在地下的空間裡失去自由。於是當克里斯提到「tern」的時候，他故意用諧音的方式說出「turns」這個詞語。如果只是認為這代表他可以有逃離的機會，那只是看到了表面，事實上，因為這個機會是克里斯在無意中賦予他的，他更重要的是得以認同一個作為拯救者的母親的形象，而通過這個形象，反向認同自己作為一個弱小的有待拯救的兒童的形象，這才是他的潛意識要說出來的含義。這也就是漢尼拔所說的「turns」的真正含義。
當克里斯認同了母親的時候，她必定與此同時認識到父親的陰暗面，這也就是她之所以在克勞福與漢尼拔之間感情的天平總是似乎微妙地傾向漢尼拔的原因。
表面上看來，克里斯與漢尼拔在影片結束時都完成了自我的轉變，而水牛比爾則失敗了。然而，真相絕非如此簡單。水牛比爾的失敗與其說是一個意外，無疑揭示了更深的真諦：自我的轉變是永無結束的，直到死亡為止。因為我們只要生存著，我們就被原初創傷所推動，但是每一次轉變必然在邊界上遇到挫敗，體現為癥狀本身。因為我們試圖佔據的位置本來是一個空無，而我們的自我永遠只是他人鬥爭的場域。影片中，最後漢尼拔向克里斯再度拋出那個問題：「羔羊停止尖叫了嗎？」克里斯沒有回答。而在之前漢尼拔曾經對她說過：「當羔羊停止尖叫的時候，請你告訴我。」
羔羊從未停止尖叫，因為羔羊一直沉默著。

201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