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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rnold

2011-09-30 08:23:29

在時間這條浩瀚長河中——再看《全面啟動》,一篇遲到一年的影評


當今,能給人帶來驚喜的電影還是挺多,但是一開始就能吊足人胃口,看過後更不讓人失望的電影,卻是真正鳳毛麟角了。無疑,去年暑期上映的最強話題作就是《全面啟動》。我是9月1日11點59分在和平影都IMAX看了引爆場,影片播放完畢,聽到了觀眾含蓄但熱烈的掌聲,所有走出來的人都是一個表情:「唔,腦袋好漲,真想拉個人好好討論討論。」這是什麼感覺,就是志同道合的感覺。於是從那天起,到一年後的今天,世界影壇不再有其他的驚喜。

《全面啟動》同《阿凡達》一樣,上映前都沒做宣傳,只能靠極為罕見的內涵和口碑,堅強地推動口口傳播。這爺倆是「國產大片」的踐踏者,而被踐踏的人可能毫無還口之力,因為他們缺少能引起最廣泛共鳴的能力。

要做到「廣泛共鳴」,真的很難啊!像我這樣自認性格不討喜的人,頂頂愛的就是拿放大鏡看電影,瞧個不順眼了就跳出來罵,自以為神仙。我們這樣看電影的人決不少,我們求的是什麼,求的是知己,求的是對現實的逃離,求的是在千百個爛片中終於發現了一個讓自己爽的亮點,然後淚流滿面地握著想像中導演的手,說「你懂我」。

這回諾蘭真的是抓住大家最私密的癢處了。我們每個人小時候都會對這個世界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小想法,而且往往會以為只有自己才有。小時候還會熱烈地思考夢到底是什麼,漸漸地長大,這些想法就一一被教化過來,活埋在積滿灰塵的角落裡。當年那個思考夢的腦袋,如今只會思考工資條了。一部商業電影要取得共鳴,就是把這些犄角旮旯裡的塵土挖出來,明確告訴你,你小時候沒想錯,大人們告訴你的才都是假的!白馬王子是有的!外星大壞蛋是有的!超級無敵英雄是有的!讓一群人在黑漆漆的房間裡,咧著嘴巴流著口水統統做一個兒時不曾真實觸及的夢,這才是商業電影的本尊,這才是商業電影的高尚!

一個不會做夢的民族是沒有創造力的。一個不會製造夢境的「文化帝國」,何以製造未來?

廢話結束。正片開始。

【概念】

看多了得影迷都會注意到:《全面啟動》的幾乎所有核心概念都不是新鮮的玩意兒。

網上牛人們關於《全面啟動》的規則的解讀實在是很多了,這佔了影評的極大多數,甚至很多牛人畫了結構圖,幾層夢境各自發生了什麼一目瞭然,隨便搜一搜看一看,大致都能明白。於是很多人就開始糾結了,到底有幾層夢境?最後的結局是什麼意思?接著就找很多證據來論證,什麼戒指論啊,岳父陰謀論啊,精彩紛呈啊。不過我想勸一句,真的別糾結了,不然會看不到這部電影真正的美。為什麼?因為如此糾結的東西,不是唯獨這部電影有的,如果這部電影為你打開了一扇門,那麼好好瞧瞧屋裡其它的東西是不是一樣迷人吧。

你喜歡桶中之腦,不可知論——《第十三層階梯》、《X接觸》、《全面回憶》、《妙想天開》、《索拉里斯》,甚至《駭客帝國》。

你喜歡一個電影裡看N個RPG故事——《移魂都市》、《蝴蝶效應》、《蘿拉快跑》。

你喜歡潛意識——看看村上春樹的小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吧,世界盡頭中有走不出去的小鎮,冷酷仙境中有符號士與計算士關於藏在人腦意識中的密碼的血腥爭奪。

你喜歡虛擬時間的無限放大——今年有兩期《科幻世界譯文版》里有個長篇《副本》,裡面有虛擬審訊。喜歡動漫的,不會忘記《火影忍者》里鼬的瞳術「月讀」;早一點,是《七龍珠》里神仙的練功神殿;喜歡恐怖漫畫的,伊藤潤二有部講一個人做夢越做越長的短篇,名字我倒是忘了,但結局看了讓人毛骨悚然,精彩異常。更極端一點,你記得小時候《灌籃高手》里有集叫《暮木的執著》,全部20分鐘就講述了暮木同學從接球投籃到進球的5秒鐘。

你喜歡夢幻般的迷宮——嗯,如果你不滿足於埃舍爾的畫,也可以來找我。

列舉林林總總,不是要貶低《全面啟動》,而是要昇華《全面啟動》。在所有擁有這些美妙概念的文藝作品中間,唯獨《全面啟動》做成了最大眾的狂歡。為什麼?因為《全面啟動》做到了一部科幻電影的極致:創造一系列極致的概念,再圍繞這個概念拓展出一個極致的劇本,最後用一個極致的方式表達。極致到什麼程度呢?別人插不進來。《全面啟動》是典型的諾蘭式的電影,實在是渾圓一體,絲毫沒有什麼線頭露在外面,續集這種東西是插不進去、也抽不出來的。有人看到最後陀螺不轉,說這是給續集留下伏筆。這可不對,不會有續集,哪怕真有,那就是《2010:太空漫遊》式的續集,與《2001:太空漫遊》沒有血緣關係。

什麼是典型的諾蘭式的電影呢?就是說,這部電影主題是A,它的表現形式是A,電影本身也是A,從內到外都是A。這麼說當然沒人聽得懂,舉例子或許形像一些:《記憶碎片》,主題是一個永遠只有幾分鐘記憶的人的故事,它的結構也是幾分鐘一個橋段倒退或前進,最後這電影本身也就成為了觀眾體驗「短期記憶喪失症」的旅程。再舉個例子,《致命魔術》,主題是魔術,結構按照魔術的方法剪輯來迷惑觀眾,最後來一個驚天大揭秘,魔術師亮起了底牌。如今終於迎來了史上第三部典型的諾蘭式電影《全面啟動》:主題是夢,情節是夢,到最後觀眾又一次恍然大悟:哦,我們是不是就在做夢?

圍繞著夢境這個主題,諾蘭做足功課,在設定中加入了堪與《駭客帝國》比肩的細節設定。設定來源不是天馬行空的想像,而是腳踏實地的生活經驗,正因如此,才能獲得觀眾廣泛的共鳴。

設定1:人在夢中常常不覺得這是夢(除非接受過訓練)。這個大家都體驗過,所謂「掐一下試試自己是不是在夢裡」這種愚蠢方式我自己也試過,沒用,在夢裡也是疼的。這有點像Déjà vu,夢境也是大腦自己產生的,大腦有的是辦法強制你相信它。這個設定是整個植夢故事的基礎。

設定2:現實的環境會影響夢裡的環境。我有一陣子睡覺時喜歡在本本放表演工作坊的相聲劇,好幾次做的夢的場景就是直接對應李立群的台詞,他說什麼話,我夢裡人就說什麼話,簡直奇妙無比,大家有興趣儘可以試試!這個設定對本片的主要貢獻就是提供視覺奇觀,特別是賓館兩場重力怪鬥,漂亮得讓我滿心歡喜、愛不釋眼!

設定3:夢裡的時間比現實快。這個也有科學依據,據稱人做一個夢最長20分鐘,但是夢裡的確感覺像過了一天。這個設定恰恰就是本片最最精彩的設定!圍繞著時間加成這個技術細節,諾蘭放足戲碼,創造了一個無敵到無賴的矛盾解決法:如果解決一個問題時間不夠,那麼就下潛到下一層夢境去,如果還不夠,那麼再下一層。影片第一層夢境中汽車從百麥克的橋上落到水中,不過短短幾秒,竟然還能講那麼多情節,看來諾蘭已經成為一個蒙太奇門派:無限拖延流的掌門人。雖然無限拖延流往往落得個詬病,以日本動畫片為最甚,但諾蘭就是有本事再搞得驚心動魄,功力立判高下。

設定4:窒息或墜落會讓人從下一夢境中醒來。最後連環KICK的橋段雖然毫無意外,但氣勢如虹,爽到極點!至於KICK的原理,各位儘可搜索牛人們的詳細解析,我也插不進嘴了。

設定5:不可在夢境中構築現實記憶。片中小帥哥亞瑟對科布有個評價:他教你不要做什麼,往往自己就做什麼。的確,在給小姑娘上課時,科布就教導築夢師不可依據記憶構築一整個現實場景,因為難於分辨虛實。這可是有理的,他和他老婆的悲劇的源頭就是在迷失域仿造了現實。然而我們後來隨著小姑娘卻看到科布自己也按照記憶構築夢境,一一回顧逃亡前的點點滴滴。這電梯橋段是全片唯一略帶恐怖的場景,結合最後陀螺不停的結局,增添了一份片子的深度。

設定6:圖騰。依靠只有所有者才知道的物理屬性來分辨夢境與現實,這真是精巧聰明的辦法!村上春樹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就說過,任何密碼都是可以破譯的,世界上真正可靠的保險箱就只有自己的大腦。但是這個設定也有缺陷,即如果有人以所有者為目標,通過盜夢手段來偷得目標的圖騰(當然得趕在目標使用圖騰驗證之前),那麼這圖騰還可靠嗎?看來隨時取圖騰出來驗證是必須的,好比電腦老會當機的時候得隨時保存工作進度。

除了以上6大顯性設定之外,《全面啟動》還有很多隱性設定,比如共夢同步,心理投射,潛意識防範,喬裝易容,植夢誘發等等,不僅細緻,而且周全。這些顯性的隱性的設定雖然天馬行空,卻步步在理,更難能可貴的是——專業。不僅是電影製作專業,更是設定專業。既創造「盜夢人」這一職業,那麼他們的行事作風,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的規矩邊界,他們的難言之隱,他們的行話黑話,統統詳細地一一拓展出來,彷彿這世界上真有這一職業,而且創作者真的「下基層」和他們「體驗生活」過一年半載似的。彼得傑克遜在拍攝《魔戒》之前,曾經這樣告誡工作人員:「我們的工作,不是設計中土世界,而是發現中土世界。中土的建築、文化、歷史統統埋在泥土裡,我們不是畫圖紙的藝術家,我們是揮舞鐵鏟的考古學家。」這麼說或許玄乎,但用上海話來說,恐怕就是「搞得像真的一樣。」是的,就是要有「搞得像真的一樣」的精神,商業片才能得到大家的致敬。


【難點】

講一部電影有多好,我覺得最順手的切入點就是說說這部電影難拍在什麼地方。諾蘭又一次手握大投資,題材卻不如TDK這樣的大眾,最難的地方就是:如何不讓觀眾因為看不懂而退席?

好吧,你可以說,我是諾蘭粉絲,我不會退席。但我老婆不會這麼想。畢竟是零點開始放的兩個半小時電影。可是看完之後,她卻挑戰似地對我說:「誰說難懂啦?我全看懂了啊!」

啊呀呀,所以說諾蘭牛啊!

我始終堅信,控制住觀眾,就能稱霸影壇。該讓你懂的部份我有辦法讓你一次就懂;不該讓你懂的部份我也有辦法讓你心甘情願拿出錢來看第二次。

科幻電影尤其難以控制大量觀眾。過於形而下,難以服眾;過於形而上,難以抓人。《全面啟動》是很先鋒的科幻電影,推行的就是形而上的概念;但是投資對票房的渴求卻要求電影儘量形而下,不要讓觀眾打哈欠。於是,就產生這麼一對矛盾:我是要講故事,還是要講規則?低等導演講故事,中等導演講規則,高等導演都能講!

要解決這個矛盾,諾蘭就安排了這三個東西:代價,動機和變數。這三個玩意兒是用來講故事的,如今諾蘭用來講規則。

代價提供劇情張力。動機拓展人物深度。變數推動故事發展。看任何好看的劇情片,我們都會被這三樣東西不斷牽著鼻子走,完成一次次夢之旅。

【代價】

很多人看了部爛片,大呼「爛爛爛」,卻說不出來這片子爛在哪裡。這很簡單,你就看這電影有沒有花時間把主角的代價安排好。如果說一部電影是一艘漂泊的大船,那麼代價就是這大船的鐵錨,讓船得以在觀眾心裡停靠。

買一套房要還房貸,愛一個人要懂付出,在我們的現實世界,代價這東西已經被規則說得明明白白。但是很多劇情類商業電影不懂怎麼玩轉代價,觀眾就不怎麼買帳。舉個例子,看看近幾年的007電影,不說票房,只說口碑,那麼就只有兩部電影:《黃金眼》和《皇家賭場》。007就是一個二流電影系列,因為在這系列中最高檔的兩部電影也不過是由同一個二流商業導演炮製的。但是在這兩部電影中,馬丁坎貝爾僅僅巧妙地加一點苦難元素,就讓007煥發光彩,直接讓皮爾斯布魯斯南和丹尼爾克雷格成功上位。這個苦難元素就是:007不再無敵,而是被某個同事或者女人整的很慘,不僅掛綵,而且差點掛命。這是在平時的007系列中是很難看到的。同樣的諜戰電影,我們看《神鬼認證》系列,主題就是失去與重獲。再看更極端的美劇《24小時》,我們都知道無敵的鮑小強永遠不會死,但還是一直為他捏把汗,就是因為鮑爾的代價除了生命之外全部都獻出去了,我們很難再找到一個比他付出更多的人——所以哪怕他套上了一個無敵光環,哪怕他代表的是令人討厭的美國鷹派單邊主義,但是當他在完結篇最後傷痕纍纍地走出畫面時,我們都會淚流滿面地由衷獻上一句:GOOD LUCK,JACK。

代價為什麼會讓人如此著迷?因為只有它才是真正的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只有它能給劇中人物提供兩難選擇,給局外人提供焦慮。

代價就是風險——無論風險是不是已經成為危險。電影中最簡單的風險就是死亡,但是最難編的也是死亡。你看一部動作片裡英雄們一個勁地往前衝,如果代價僅僅是可能會死亡,那麼必須得有希區柯克這樣的水平才能挽救劇情,不然肯定是爛片——因為觀眾早就知道主角是不會死的。所以除了死亡之外,必須給人物安排一個更合理的代價,讓觀眾知道、並且想像另一種結局的可能性。

回到諾蘭的電影。他恐怕是為數不多的極有意識為劇情加入代價因素的編劇和導演。所以他是劇情「張」和「收」的大師。從《失眠》、《魔道爭鋒》到兩部《蝙蝠俠前傳》,一開始的劇情總是張得很開,人物比較和諧小康,越到後面人物失去的就越多,直到最後幾乎一無所有,劇情緊緊地收縮為最後一張牌,來個大決戰。觀眾只需半個多小時入戲,然後就很難出來了。

說了這麼多廢話,那麼看看《全面啟動》的代價。嘻嘻,這真的是我見過的最最優雅的代價!如斯諾克般紳士,如古典樂般雄渾,如銀河系般浩瀚啊!

時間。《全面啟動》最核心的魅力在於時間,這人類永恆的終極天問,在《全面啟動》里竟然變成了集成代價的囚籠!

看多了《駭客帝國》這類的電影,我們的第一反應當然是:如果在虛擬空間裡人死了,現實中人還會死嗎?《全面啟動》一開始就說明白了,人在現實中不會死,只是會醒來。看到這裡,我抱頭痛哭:這麼和諧的代價,難怪國內上映一刀未剪!諾蘭在從「零」到「正無窮」這個代價座標系中,區間的入點竟然打在了「零」,這還怎麼玩啊!

緊接著《全面啟動》在「教學篇」又加入了另一個設定:因為人腦的功能在沉睡中更活躍,所以夢中的一小時只相當於現實中的五分鐘。我再次抱頭痛哭:諾蘭你簡簡單單一句台詞,就解決了人類追尋數千年的延年益壽之難題啊!回答竟然是「做夢」,這種雙關語豈不是在調戲我們啊!

在這麼一個和諧歡樂的前設定之後,電影關於時間的探討就漸漸往深沉方向走了。因為任務需要,夢境必須有三層,這就需要藥劑師配製特殊的鎮定劑,夢境才不至於坍塌。在藥劑師昏暗的地下室裡,一個老頭喃喃一句「他們到這裡不是為了做夢,而是為了醒來」,這句警語頗有不祥。很快我們就知道,在鎮定劑的效果之下,人在夢中死亡後就不是「浮上來」,而是「沉下去」。沉到哪裡?所謂「LIMBO」,迷失域,潛意識的邊緣,無主之地,混沌無序,時間在這裡面永恆地流淌。或許難懂,用劇中的台詞來解釋就是:最好的情況也是「蒼老的靈魂回到年輕的軀殼」;而最差的情況是人的意識將在迷失域中「孤獨終老,悔恨一生,最終失去一切現實的記憶」。

嗯,到這裡,諾蘭終於在代價座標系中,把區間的出點打在了「正無窮」。

「零」到「正無窮」,無數可能性就在這條射線中上演。

《駭客帝國》里有「真實的荒漠」,《全面啟動》里有「永生的囚籠」。這些代價更吸引人,不僅是因為能夠引發人的想像,而且具有切實的思辨意義——它們在某些人眼中是懲罰,在另一些人眼中卻是追求。《駭客帝國》裡的叛徒塞弗滿足於「無知者的幸福」,寧願留在虛擬矩陣里抽雪茄吃牛排。而《全面啟動》里不幸落入迷失域的人,很容易因難以分辨現實和夢境而渾渾噩噩地度過數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而現實生活中的人一旦等到鎮定劑藥效過去醒來,腦子恐怕不是失憶、發瘋就是一團漿糊。但是,誠如很多相似的電影和網友所共同探討的一樣,誰有辦法證明白己不是「桶中之腦」?自古以來各種宗教說人死後上天堂或下地獄,不就是說到了一層更高的現實嗎?現實是不可求證的,真實是不可知的,關鍵在於你想還是不想,信還是不信。有人願意美滿地活個五六十歲就仙逝,有人情願辛苦地賴活著也想多看一眼明天。回想科布夫婦,至少在夢境中活了整整五十年,至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過,誰敢說這不是幸福浪漫,但誰又敢說這不令人厭倦窒息?

《全面啟動》講的看似是夢,其實是時間。在時間這條浩瀚長河中,生命的意義幾經沉浮。

《全面啟動》里我最崇拜的就是這個老齊藤了,為了一個極度遙遠而模糊的承諾,竟然敢於在迷失域用槍轟掉自己的腦袋,果然具有企業家的魄力和膽識!回到了現實的機艙,看他那先迷茫後清醒的眼神,看他二話不說打電話履行承諾,人品好啊!

《全面啟動》是我所見過了最玩轉時間概念的電影之一了。有人說《全面啟動》不夠科幻,說因為只看到一個「盜夢機」是個科幻元素,其實是個披著科幻外衣的犯罪電影。那可完完全全本末倒置啦,《全面啟動》根本是個披著犯罪外衣的科幻電影,緊緊圍繞「時間加成」這個代價設定,探索一切可能性的邊緣。在時間這條浩瀚的長河中,愛情,親情,記憶,承諾,永生……這些平日人類的普遍追求幾經沉浮,《全面啟動》以科幻的視角重新予以審視,賦予人宏偉的想像,給人以無比的激勵和鞭策(結尾肯定是回到現實了,別再因為這樣的小玩笑而絕望和糾結了)。寫到這裡,不禁感慨:《全面啟動》真是一部負責任的大片的極致!

【動機】

實話實說,動機是《全面啟動》的弱項。無論誰都沒有「非這麼做不可」的必要性。科布竟然只是為了回家看孩子,好吧他就是巨蟹座的。其他人為了錢。就為了這個,有必要「九死一生」嗎?這個有點說不過去。

諾蘭的做法簡單粗暴,就是把這個動機轉化為懸疑,輔以「蝴蝶夢模式」伴隨整個劇情發展,不給觀眾在看電影時質疑的機會。「蝴蝶夢模式」是什麼,下節再談。

而有趣的是,《全面啟動》里三個本不應被關注的動機,卻大放異彩。

這三個「本不應被關注的動機」是:亡妻梅烏的動機,映射梅烏的動機,富二代費舍的動機。特點:都值得好好玩味。

亡妻梅烏就是真實的、已經跳樓死去的梅烏。她的動機是被植入的,懷疑這個世界不是真實的,跳樓而死。所有「桶中之腦」理論控的同志都會會心一笑,而不熟悉這個理論的普通觀眾可能會不屑於這種不切實際的動機,直到影片結尾被諾蘭的陀螺反諷一把。

映射梅烏就是科布夢裡建立起來的映射形象,說白了就是科布做夢所夢見的她。這個她的動機是希望科布留在夢裡,和她永遠在一起(這點通過夢中夢幾乎可以做到)。但深究就會知道,這個梅烏的動機其實是科布的潛意識的動機,因為是科布創造了她(廢話)。從中我們可以窺見:科布對亡妻的負疚感是多麼深,他對她的思念又是如何刻骨銘心!

而最棒的動機就是富二代費舍的動機,我們全程直播觀看了這個「子毀父業」動機的植入的全過程。大家有沒有反應過來:諾蘭這個好心人,他在這部講如何「植入動機」的電影裡,把其他人動機都寫那麼爛,而唯獨關照費舍的動機,這是為什麼呢?這明明是在教我們怎麼寫劇本咧!!!

OK,我們想像一下這樣一個對話。
製片人:我們要一個故事,講的是富二代把老爸的基業毀了,你趕快把人物立起來。
編劇:什麼叫「立起來」?
製片人:就是要給人物一個說得過去的動機。
編劇:因為兒子姓李,老爸也姓李?
製片人:這太敏感了,政審通不過。
編劇:因為兒子吸毒了?
製片人:這太消極了,政審通不過。
編劇:因為兒子跟爸爸愛上了同一個女人?
製片人:這太瓊瑤了,政審通不過。
編劇:因為兒子不是爸爸的親生兒子?
製片人:這太TVB了,政審通不過。
編劇:因為兒子出了車禍失憶了?
製片人:這太韓劇了,政審通不過。
編劇:那麼只有讓兒子成為雷鋒式的五好青年,不靠爹地靠自己,奉獻祖國和人民。
製片人:就這麼定了啊!

【變數】

我在寫《阿凡達》的時候就誇過「學徒模式」,這真是屢試不爽的、性價比極高的模式。諾蘭的運用卻比以往更高一籌:如果說《阿凡達》等電影的學徒橋段是為了讓觀眾懂規則,那麼《全面啟動》還為了做其他鋪墊——我立的這個規則,在今後的故事中將被顛覆。

這個突破是出於對電影類型的考量,也就是說,正因為《全面啟動》身為類型片的複雜性,有兩種經典故事模式成功融合,使得這部電影出乎意料地好看。

「學徒模式」最通常的用法是在科幻電影中,學徒是主角。比如說,尼奧在《駭客帝國》里當學徒時不斷被告知自己是「救世主」,而後他發現了自我,真的成為了救世主,這就是基於「救世主」模式。《阿凡達》也是,特魯克馬克托騎士的故事就是為了鋪墊「救世主」的誕生。

但是,《全面啟動》不僅僅是科幻片,也是犯罪片。主角其實不算是好人,至少不純潔。因此,科幻類型的「學徒模式」遭遇了犯罪電影的「強盜模式」,即「計劃-執行-變化-應變-逃亡」模式。「強盜模式」最重要的就是「計劃」與「變化」兩個環節之間的衝突。因此,諾蘭身為編劇很巧妙地把整個「學徒模式」整合到「強盜模式」的「計劃」環節中,讓「變化」環節去擊潰「學徒模式」,然後再讓「學徒」融匯貫通解決「應變」環節,最後連環KICK大家成功「逃亡」。這就是為什麼這次的學徒是小蘿莉而不是主角科布,因為「學徒模式」是為「強盜模式」服務的。類型融合說白了就是七巧板,有想像力的人才拼得轉。

講完了「學徒模式」與「強盜模式」,我來強力推薦另外一個模式:「蝴蝶夢模式」。

「蝴蝶夢模式」是我自己起的名,指的是「在劇情中是不存在的人,卻對劇情有著重大影響」,有點希區柯克的「麥格芬」的意思。很好玩的是,最流行的「蝴蝶夢模式」的應用,都是死去的妻子:《蝴蝶夢》中的麗貝卡,《EVA》中的碇唯,《全面啟動》裡的梅烏……大概死去的女主人氣場都很足吧!還有《阿凡達》裡的愛娃。其他的「蝴蝶夢模式」的變種,如《魔戒》中的魔君索倫,《哈利波特》中的伏地魔,也都是一開始神龍見首不見尾。

「蝴蝶夢模式」的美處有三:一,觀眾會對未知的東西充滿敬畏;二,根據「不在場」原則,邏輯可在「鏡頭後」交代,因此靠「蝴蝶夢」來製造衝突非常方便;三,實體不在,虛空在,人面不在,懸念在。

「盜夢」裡面搞個「蝴蝶夢」,是個省時、省力的做法,因為科布的亡妻梅烏簡直成了變數製造機,她在劇情中至少給盜夢團隊製造了四、五次麻煩,其中最厲害的就是在冰雪碉堡中把費舍給斃了。本質上就是科布自己的潛意識在搗亂。

各種模式拼接易,融合難。諾蘭把各種材料用高火煮化,再用文火慢燉。玩泥巴的孩子、拂動的窗簾以及踩碎高腳杯的聲音,這些音畫元素都被抽象為科布亡妻夢魘的一部份,散落放在故事的裡裡外外,不斷為觀眾製造不祥的折磨。

【動作】

《全面啟動》的動作戲或許可以很好地解釋諾蘭是一個什麼樣的導演。他是一個強於視覺、弱於動作的導演。當動作有視覺新意時,他可以創造經典;當動作戲只是例行公事時,他做的乏善可陳。

這一點在《黑暗騎士》里就開始顯現。中間小丑追殺哈維登特一段電光火石,但是最後蝙蝠俠在大樓里逮匪徒的動作設計十分無趣。

而《全面啟動》里更是走了兩個極端。失重動作戲痛快淋漓,連環KICK巧思不斷,但那冗長的雪地追逐甚至不如《007黑日危機》和《真實的謊言》兩片的片頭。

當看到這某些「輕度差勁」的動作戲,我們這些忠實粉絲的心態可能就像,青澀男孩不巧看到心儀的美女在挖鼻孔,嘴上不自覺地替她找各種美麗理由,心裡卻不禁暗暗嘆惜——幹嘛讓我看到呢。

和史匹柏、盧卡斯等一干老將比起來,諾蘭能創新、有追求,但承載著好大的壓力。現在的諾蘭畢竟不是當年拍《記憶碎片》的小伙子了,他肩負著數億的投資,以及全世界一廂情願的寵愛。是的,我們不允許他失敗,不然我們看什麼?

評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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