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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的琴--The Piano in a Factory

钢的琴/ThePianoinaFactory

7.4 / 1,460人    119分鐘 | 105分鐘

導演: 張猛
編劇: 張猛
演員: 王千源 秦海璐 張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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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天翼

2011-09-22 02:04:22

一個婚禮和四個葬禮/爸爸們認為雙手創造一切


一、「一個婚禮和四個葬禮」

在咱這地界兒,被貼上「文藝片」標籤的《鋼的琴》雖死猶榮——死是指票房方面。片子還沒上映就已經被「交口」(注意兩個字的順序,不是BJ),讚嘆聲震耳欲聾。性格乖僻如我,很怕熱鬧,一塊地方吵吵的人太多,我便遠遠走避了。其實這樣不好,天安門固然擠滿虔誠看升旗的老鄉,西湖斷橋也同樣要被遊客踩斷,我也許躲過升旗儀式,卻可能錯過西湖。兩三個月過去,等到這部片子徹底退出熱門話題的行列,加上有同學私信力薦,我才終於去看它。看完吐一口氣,感覺有點像張岱說《西湖七月半》:「岸上人漸稀漸薄,頃刻散盡矣。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縱舟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
「影評人」該說的話,關於敘事、鏡頭什麼的,大家都差不多說盡了,不贅述。當初片方為了宣傳,掀起一場改名風波,《建琴大業》、《郭德•鋼的琴》云云,其實按劇情可取別名叫《一個婚禮和四個葬禮》。一個婚禮不必說了。四個葬禮:片頭一個葬禮,陳桂林老爹的葬禮,兩根大煙囪的葬禮,再加上:全片就是讓大家圍觀一個逝去時代的葬禮。

片頭第一個葬禮有段很好的對話點題:
孝子:這曲子(俄羅斯送葬歌《三套車》)太痛苦了,不行,老人聽了步伐得多沉重啊!
女:知道了,叫老人加快步伐!
陳桂林:走那麼快去哪兒啊?
女:你管她去哪呢。
陳桂林:……好,那咱來個《步步高》。
這場葬禮活脫脫是個暗喻。城市、國家各方面建設都要加快步伐,但是「走那麼快去哪兒啊」?——你管它去哪兒?!陳桂林這群人走得慢、被落下了,本片就是為「走得快的」和「走得慢的」唱出的輓歌——不要哀哀慼慼的調子,要幽默、要歡快,要《步步高》,不然聽了步伐得多沉重啊!

陳桂林之「造」琴,亦有兩種諷刺意義:「無產階級」工人們費勁巴力要做的鋼琴是「資產階級」的象徵;小元的富爸爸靠造假藥發財,贏走陳桂林妻兒,窮爸爸陳桂林則要靠造一架「假」琴,把女兒奪回來。認真到極點就是黑色幽默,把最悽慘的生活嬉笑著來過,從這個角度來說,本片有了一種卓別林式的悲壯,陳桂林陪小元彈奏紙板鋼琴,並與女兒一起假裝聽到樂曲,父親臉上保持從容微笑,但誰都知道他心裡流血。這個段落的隱痛與美妙,就像匈牙利人莫里茲的短篇故事《七個銅板》(故事全文附在後面,據說當初是語文課本中的內容,未知是哪個版本的課本)。


二、他們認為雙手創造一切

現按下正事不表,暫敘閒話。我也說說俺家人:十分榮幸,爺爺、父親、舅舅、大姨都是光榮偉大的統治階級一員:工人。其中爺爺、父親與大姨同屬一個大機械廠。電焊工大姨曾是該廠廠花,高大俊俏,眼睛顧盼生輝,兩條大辮子兒臂粗,一走道在背上晃,工程師爺爺到八十多歲還常提起大姨當年的艷光照人。大姨父是畫油畫的,也做的一手好木工活兒,畫框子都自己釘。此人狡黠多智,我上小學時到他家度暑假,他得意地展示他給自己書桌做的「消息兒」:探手摸進隔板上的洞口,方可撥開機關。後來我才明白這一手可能是學齊璜。
我家裡到處是這幾位工人們的工餘作品:父親手工作的鐵鍋鍋蓋,舅舅用摺疊椅給姥姥改裝的輪椅,大姨焊的床架,姨父打的書架……
幾十年前女孩擇婿,「手巧」是一大考量標準。父親與母親婚房中擺放的五件組閤家具,均由他自己打製:彈簧床、九個抽屜的書桌、帶玻璃門的書櫃、帶左右開門的大衣櫃、可擺設裝飾物件的梳妝櫃(去年姨家遷居,姨父作畫之餘,以六十多歲高齡親手刨木頭、上油漆,也打了一套傢俱);小時父親為教我學認時間,用木頭做過一隻鐘,三根針可隨意撥動,他撥一個時間,讓我讀一個;我上學後,他給我做雙肩背書包,裡外好多精細的小兜,裝著拉鏈,但當然不如同學們在商店買的印機器貓的書包漂亮,我常不好意思背出門;到了我該騎自行車的年紀,父親從舊貨市場分別買回破車架子、舊輪胎、車座子,組裝到一起,重新擦洗上漆,又收羅鐵條編成一隻車筐,電焊工大姨帶著焊槍來,把車筐焊在拼接成的車上。這輛車我騎了七八年,因車筐模樣奇異,估計賊們怕偷回來沒人買會砸手裡,車子始終不丟;父母當然也都會做衣服,直到上大學,我的多套衣褲都誕生在家中縫紉機下,17歲第一次與男生約會,穿的是母親縫製的格子連衣裙;高中時家裡買房,父親沒有請裝修隊,自己買回瓷磚、石膏線等,用幾個月的時間,完成80平米單元房的全部裝修。

——那代人認為靠一雙手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生活中一切因經濟窘困造成的窟窿,他們都想用手工彌補。這信念其實沒錯,女媧補天的時候,不自己煉五色石難道拉著耶和華一起團購或者去沃爾瑪買嗎?當年用小高爐煉鋼、產量超英趕美的堅定樂觀,以及陳桂林相信用手可以做出鋼琴,亦庶幾相似。然而,這種信念當然會被「發展」的滾滾車輪碾碎。陳桂林這樣的人可愛嗎?如果你也有那樣一個爸爸,你會知道。
不過王小波也曾在他的《域外雜談•農場》里這樣描述美國人:「……自己用的機器壞了,送給別人去修就是恥辱。不僅是因為錢被人賺走了,還因為承認了自己無能。我們到一位吊車司機家做客,他引以為自豪的不是那台自己的價值三十萬美元的吊車,而是他的修理工具。那些東西都是幾百件一套的,當然我們看了也是不得要領。他還說,會開機器不算一種本領,真正的本領是會修……在美國待了幾年,我也受到感染。我現在用電腦寫作,件是我自己編的,機器壞了也不求人,都是自己鼓搗。這麼幹的確可以培養自豪感。」這充分說明資本主義社會極大發展之後,「但憑一雙手、萬事不求人」再次成為流行準則。陳桂林們如果等得到那一天,會變為讓閨女無比自豪的牛逼爸爸。

……2009年,未來女婿小薛到我家過年,父親提前一個月打造了一張超長木床,專門適合小薛的超長身高。2010年,我與小薛決定在京城住下。父親提著他的全套木工、電工工具箱進京,到了我與人合租的小屋(兩室一廳中一個單間),他連坐都不坐,就開始進進出出檢查水龍頭、水錶、電路、開關、電閘盒;他用衝擊鑽在牆上打洞,從屋里拉出一根電線到陽台,接上節能燈管;又和了一盆白灰膩子,把牆上有礙觀瞻的釘子洞挨個兒堵死(若不是我攔著,他可能會把半面牆重新粉刷一遍,因為牆上有前位租客留下的腦油印子)……小薛不敢坐,跟在他身後轉悠,只有打下手的份兒。我下廚炒菜,燒冬瓜丸子湯,父親洗手吃飯,眼睛仍在不停四處打量。
他臨走前,留下備好的一整套工具——扳手、改錐、鎯頭、梅花刀、十字刀、試電筆、黑膠布、鐵捲尺、N米電線……肅容對小薛說:「有不會用的,打電話給我。」然後很輕鬆似的呼一口氣,拎著自己的工具箱下樓,搭晚班火車回鄉去。

在《鋼的琴》影片結尾,小元坐著新爸爸的雪白寶馬蒞臨破爛工廠,來為舊爸爸彈奏一首鋼琴曲,我知道等小元結婚的時候,老陳一定會拎著工具去巡視女兒的新房,檢查電路和水管。沒辦法,爸爸買不起鋼琴更買不起房,爸爸唯有這一雙手了。

附:
《七個銅板》
[匈牙利]莫里茲•日格蒙德(Móricz•Zsigmond)

窮人在想哭的時候也是常常笑的。
窮人也可以笑,這本來是神明註定的。
茅屋裡不但可以聽到嗚咽和嚎哭,也可以聽到由衷的笑聲。甚至可以說,窮人在想哭的時候也是常常笑的。
我很熟悉那個世界。我父親所屬的蘇斯家族的那一代經歷過最悲慘的貧困。那時,我父親在一家機器廠打零工。他不誇耀那個時代,別人也不。可是那時候的情景是真實的。
在我今後的生活中,我再也不會像在童年的短短的歲月中笑得那樣厲害了,這也是真實的。
沒有了我那笑得那麼甜蜜、終於笑得流眼淚、笑到咳嗽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的、紅臉盤兒的、快活的母親,我怎麼會笑呢。
有一次,我倆花了整整一個下午來找七個銅板,就是她,也從來不曾像那一次笑得那麼厲害。我們找尋那七個銅板,而且終於找到了。三個在縫衣機的抽屜里,一個在衣櫥里……另外幾個卻是費了更大的勁才找出來的。
頭三個銅板是我母親一個人找到的。她希望在縫衣機抽屜里再找到幾個,因為她時常給人家做點針線活,賺來的錢總是放在那裡面。在我看來,那個縫衣機抽屜是個無窮無盡的寶藏,只要伸手就能拿到錢。
因此,我非常奇怪地看著我母親在抽屜裡邊搜尋,在針、線、頂針、剪子、扣子、碎布條等等中間摸索,又突然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
「它們都躲起來啦!」
「誰呀?」
「小銅板哪。」我母親笑著說。她把抽屜拉了出來。
「來,我的小乖乖,不管怎麼樣,我們得把這些小壞蛋找出來。呵,這些淘氣的,淘氣的小銅板!」
她蹲在地板上,把抽屜放下來,真像是怕它們會飛掉。她又像人家用帽子撲蝴蝶似的突然把抽屜翻了個身。
看她那個樣子,叫你不能不笑。
「它們就在這兒啦,在裡頭啦。」她咯咯地笑著說,不慌不忙地把抽屜搬起來,「假如只剩一個的話,那就應該在這兒。」
我蹲在地板上,注視著有沒有晶亮的小銅板悄悄地爬出來。可是,那兒沒有一樣東西蠕動。事實上,我們也並不真的相信裡面會有什麼東西。
我們彼此望望,覺得這種兒戲可笑。
我碰了碰那個翻了身的抽屜。
「噓!」我母親警告我,「當心,會逃走的啊。你不曉得銅板是個多麼靈活的動物,它會很快地跑掉,它差不多是滾著跑的。它滾得可快哪……」
我們笑得前仰後合。我們從經驗中知道一個銅板多麼容易滾走。
當我們平靜下來的時候,我又伸出手去翻轉抽屜。
「哦!」我母親又叫起來。我嚇得連忙把手縮回來,好像碰到一隻火辣辣的爐子。
「當心,你這個小敗家精!幹嗎急著把它放走呀!只有它藏在下面的時候,它才是屬於我們的呢。讓它在那兒多待一會兒吧!你瞧,我要洗衣服,得用肥皂,可是肥皂起碼要花七個銅板才能買到,少一個就不行。我已經有三個了,還差四個。它們都在這小屋子裡,它們逗留在這兒,但是它們不喜歡人去驚動。假如它們生了氣,它們就一去不回了。當心,錢是很敏感的,你得很巧妙地對付它,要畢恭畢敬地。它像少婦一樣容易氣惱。你不是會唱迷人的曲兒嗎?也許我們可以把它從它的蝸牛殼裡逗出來呢。」
天曉得我們在這嘮叨不休的談話中間笑得多起勁。不過那的確是非常好笑的。
銅板叔叔快出來,
你的房子著火啦!……
我一面說,一面就把它的房子翻過來。
下面是各種各樣的破爛兒,就是沒有錢。
我母親噘著嘴在亂翻,但是毫無結果。
「多可惜呀,」她說道:「我們沒有桌子。假如把它倒在桌面上,我們就可以做的更隆重了,並且我們一定會從下面找到一些什麼的。」
我把那堆破爛兒抓在一起,放回抽屜里。這時我母親正在尋思。她絞盡腦汁想她是不是曾經把錢放在別的什麼地方,但是她什麼也想不出來。
不過,我的心裡倒動了一個念頭。
「親愛的媽媽,我知道一個地方有一個銅板。」
「在哪兒,我的孩子?我們快把它找出來吧,別讓它像雪一般融掉。」
「玻璃櫥里,在那個抽屜里。」
「哦,你這倒霉孩子,虧了你早先沒有說出來!不然,這時一定不在那裡了。」
我們站起來,走到早已沒有玻璃的玻璃櫥前,還好,我們在它的抽屜里找到了那個銅板,我知道它一定是在那裡的。這三天來,我一直準備把它偷走,就是不敢。假如我敢偷的話,我一定拿它買了糖啦。
「得,我們已經有四個銅板了。打起精神來吧,我的小寶貝,我們已經找到一大半了,再有三個就夠了。我們既然花了一個鐘頭找到了這一個,到下午喝茶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找到那三個了。儘管那樣,在天黑以前我還可以洗不少衣服呢。快點兒吧,也許其餘的抽屜里都有一個銅板呢。」
每個抽屜里要都有一個可好了!那就真的了不起!這個老櫥櫃在它年輕的時候曾經收藏過很多東西。但是,在我們家裡,這個可憐的傢伙卻不曾放過很多東西;難怪它變得那麼破爛,生了蟲,到處是窟窿了。
我母親對每一個抽屜都嘮叨一番。
這一個抽屜豪華過一陣!那一個從來沒有過東西!這一個呢,永遠是靠借債度日的!唉,你這缺德的可憐的叫化子,你連一個銅板也沒有嗎?這一個不會有什麼東西了,因為它在守護我們的窮神。假如現在不給我一點東西,你就永遠別想有一點東西了,這是我惟一的一次向你要東西!「瞧,這一個最多!」她笑著叫道,拉出那個連底也沒有了的最下一層的抽屜。
她把它套在我的脖子上,於是我們坐在地板上,放聲大笑。
「別笑了,」她突然說道:「我們馬上就有錢了。我就要從你爸爸的衣服里找出一些來。」
牆上有些釘子,上面掛著衣服。你說怪不怪,我母親把手伸進頭一個口袋,馬上就摸到了一個銅板。
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瞧,」她叫道:「我們找著了!我們已經有多少啦?簡直數不過來了!一,──二,──三,──四,──五,──五個!再有兩個就夠了。兩個銅板算什麼?算不了什麼。既然有了五個,另外兩個沒有疑問就要出現的。」
她非常熱心地搜尋那些衣袋,可是,天哪,什麼結果也沒有。她一個也找不出來了。就連最有趣的笑話也沒法把另外兩個銅板逗出來了。
由於興奮和辛苦,我母親的兩頰已經泛起兩朵紅暈。再不能讓她幹下去了,因為這樣會叫她馬上害病的。這當然是一件例外的工作,誰也不能禁止誰找錢哪。
下午喝茶的時候到來了,又過去了。夜不久就要來臨。我父親明天需要一件襯衫,可是我們沒法洗。單是井水是洗不掉油污的。
這時,我母親拍了拍前額。
「哦,我有多麼傻!我就不曾看看我自己的衣袋!既然想起來了,我就去看看吧。」
她去看了一下,你相信麼,她真在那裡找著了一個銅板。第六個。
我們都興奮起來,現在只缺一個了。
「把你的衣袋也給我看看,說不定那兒也有一個!」
我的衣袋!我可以給她看的,裡邊什麼也沒有。
到了晚上,我們有了六個銅板,可是我們真好像一個也沒有一樣。那個猶太人不肯放帳,鄰居們又像我們一樣窮,也不作興去向人家討一個銅板啊!
除了打心坎上笑我們自己的不幸以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時,一個叫化子走了進來。他用歌唱的調子發出一陣悠長的哀嘆。
我母親笑得幾乎昏過去了。
「算了吧,我的好人,」她說道:「我在這兒糟踏了整整一個下午,因為需要一個銅板。少了它就買不到半磅肥皂。」
那個叫化子,一個臉色溫和的老頭兒,瞪著眼睛看著她。
「一個銅板?」他問道。
「是的。」
「我可以給你一個。」
「這還了得,接受一個叫化子的佈施!」
「不要緊,我的姑娘。我不會短少這一個銅板的。我短少的是一鏟子土,有了這,就萬事大吉了。」
他把一個銅板放在我的手裡,然後滿懷著感恩的心情蹣跚地走開去了。
「好吧,感謝上帝,」我母親說道:「再沒有……」
她停了一會兒,然後大大發出一陣笑聲。
「錢來得正是時候!今天再也洗不成衣服了。天黑了,我連燈油也沒有!」
她笑得透不過氣來。這是一種可怕的、致命的窒息。她彎著腰把臉埋在手掌里,我去扶她的時候,一種熱呼呼的東西流過我的手。
那是血,是我母親的血,是她寶貴的、聖潔的血。我的母親呀,就連窮人中間也很少有人像她那樣會笑的。(完)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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