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藍天：半神性只是人類的次品

除了我們現有的生活，還有我們所渴望的生活，把我們每個人區分開來，成為不同的人。
所以雅克成了神。而恩佐只是一個人。
呂克貝松這部成名作《碧海藍天》，已經不用贅述它在藝術史上創造的里程碑。令我驚異的反而是它的另一個殊榮，它是80年代法國電影裡經濟效益最好的一部。不得不感嘆法國人的浪漫，真是發自骨子裡的，與血液奔流。花兩個多小時在電影院裡觀看一部沒有仇殺，沒有暴力，沒有懸疑，甚至都沒有一場性愉悅的文藝片，只有兩個男人之間唇齒相依的特殊情感，一個充滿神性男子對於最好的女友無窮無盡地怠慢和磨折，以及他們天賦異稟卻與現實格格不入，僅憑潛水的一技之長謀求領域中不可替代位置的荒誕。長久以來我們形成了一種認識：天才，在現實中都是舉步維艱處處碰壁的，除了死去，別無他法。
雅克，並非我心目中的英雄。反而是恩佐，在他誇張可笑而又浮華和充滿孩子氣的外表下，擁有一顆驕傲、單純、有強烈責任感並且充滿鬥志的心，贏得了我的尊敬。在愛琴海的島礁邊，孩子王恩佐搶先下水，撈起一枚雅克先看見的銅板，旁邊的小夥伴們數到6時他已飛身躍出水面，在大家熱烈的歡呼聲中，年僅幾歲的雅克陰鬱而輕視地搖了搖頭。這個鏡頭定格在我的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正是這樣一個強暗示性鏡頭，預示了恩佐這一生的悲哀。他以為那個與他情同手足的法國小子一心想要打敗他，卻沒有想過其實他從來就沒有被雅克當成過對手，而他雅克梅約，想要戰勝恩佐並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海洋霸主地位，僅僅在於他出手還是不出手。事實上最後身體欠佳的恩佐也死於挑戰雅克輕而易舉所創造出來的人類體能極限。好在中國古語裡有一句正好能夠詮釋這層意思：既生瑜何生亮。他們親密無間的關係，除了幼時生活於同一座希臘小島，更在於他們一同親眼所見雅克父親的意外橫死：死於簡陋的潛水工具。他們分享了這樣一個巨大的悲痛的秘密。也成為雅克對恩佐情感上依賴的根源。
呂克貝松所塑造的雅克這個帶有強烈自傳色彩的人物，對其的偏愛是不言而喻的。如果不可一世的恩佐是你直面太陽時一瞬間就能掂量出斤兩的光和熱，那麼雅克就是光線永遠探照不到的那個陰暗面，泥濘潮濕，讓你不知不覺就一腳踏進了他的深淵。扮演雅克的讓馬克巴爾，用他28歲天使一般的面孔，湛藍如深海的眼睛，總是飄忽游移只有面對海洋與海豚時才由衷迸發的謎樣微笑和淚水，增強著這個深淵的誘惑力和說服力。就在前兩年，看這部碧海藍天，仍然被男主角迷得神魂顛倒，以他的理想為理想，以他的海洋為歸宿。
這部對於理想主義有著宗教般虔誠和狂熱的電影，祭品除了恩佐，還有喬安娜，在電影裡迷上了雅克的一位保險調查員。第一次在冰海雪原見到神遊天外的雅克，她便被迷住了。他渾身每個細胞展現出來的與眾不同的巨大超能力，都使得在紐約這樣一個大都會的世俗中浸淫太深的喬安娜痴迷不已。但有意思的是，迷上了雅克的神性，卻渴望他以人性待己——這是喬安娜最大的悲哀。
結識熱情美貌的喬安娜，對於女人一無所知的雅克終於按捺不住本能的躁動，開始向恩佐提問。電影最初，在小船上的叔叔狂躁地質問雅克：你為什麼不提問？和你在一起我總是自說自話！幼時母親的離家出走，家境的貧寒，身體的孱弱，以及父親的亡故，雅克將自己定義為一個不會提問的人。於是有了他對恩佐那句很經典的台詞，他想知道關於一切的一切。
在雅克戰勝了恩佐，拿到世界冠軍的那晚，喬安娜在電梯的窄小空間裡和雅克相遇了。雅克以一個筆直的沒有任何迂迴的角度，吻向了她。她的無限愛慕終於在此時有了一個出口。這個她求而不得的男人，已經今非昔比，從一位身懷絕技的路人甲，成為了世界冠軍。
雅克初夜隨即發生，可以感覺到喬安娜使盡渾身解數在取悅他、引導他。他只是睜著潮濕而微微戰慄的眼睛，雙手抓牢床頭的圍欄，彷彿努力平衡著身體不至於淪陷。激情過後的雅克從陽台上看見他的某隻海豚朋友迅疾地掠過海面，於是下水和它盡情嬉戲到天明。
喬安娜夜半醒來，非常詫異雅克不在身邊。她臉上迅速閃現的失望、不滿，讓我深刻認識到，從發生了肉體關係開始，喬安娜已經喪失了最後也是僅有的王牌。她不能理解的是雅克做完愛以後迫不及待要和他的家人分享愉悅的需求。酒醉之後雅克曾經從錢包中掏出一張海豚的照片，淚眼朦朧地問喬安娜：什麼樣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家人？這句話令喬安娜飄飄然起來，並錯誤地評估了自己的能量，以為自己有可能取代海豚，成為雅克的靈魂伴侶。她不知道的是，對於雅克來說，海洋帶給他的是永恆的未知，而她則意味著已知的感官的快樂。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雅克用一個有關美人魚的故事俘虜了喬安娜：你知道怎麼才會遇見美人魚嗎？要游到海底，那裡的海更藍，在那裡藍天變成了回憶，躺在寂靜中，你決定留在那裡，抱著必死的決心，美人魚才會出現。她們來問候你，考驗你的愛。如果你的愛夠真誠，夠純潔，她們就會接受你，然後永遠地帶你走……
在雅克父親臨死前的那次下水前，父親說，當我累了，會有美人魚來救我。所以雅克內心中被植入的愛情對象，甚至是精神皈依和生命歸宿的對象，正是海洋深處的美人魚。喬安娜曾經在某個瞬間以美人魚的拯救姿態出現，冰天雪地裡遞給他一杯咖啡，幫助雅克把水族館裡不快樂的海豚放入大海嬉戲，卻終究因為她缺乏對於海洋的熱愛和痴迷而露了餡，她更不聰明的是採取了一種表面妥協內在對抗的姿態。與大海爭奪她的男人。
心灰意冷的喬安娜回到了紐約，面對自己欺騙公司以換取假期和雅克重逢的現實。上司聽取了她行騙是為了戀愛以後，解僱了她並祝福了她，稱那個被喬安娜愛上的人是個幸運的小子。我不知道男人如何看待喬安娜，但是從我的角度來看，她是一個配合度極高的女孩，無論是替恩佐吃麵條的那個爆笑場景，還是給雅克那個脾氣乖張的老叔叔敬酒化解他的暴戾之氣，都足以說明她的體貼善良，並一如既往地承受著雅克不近人情的怠慢和冷落，連懷孕後她請求他幫她倒一杯水這樣的事件，他也無法完成。
終於，她問雅克潛水時的感覺，雅克毫無掩飾地向她宣揚他的神蹟：最難的是在海底的時候，因為總是要找到一個理由浮上來。喬安娜負氣地說，我也要找到一個理由留下來。面對她的不滿，雅克再度露出迷人的微笑，並賜給她一個魔鬼般的吻。喬安娜頓時繳械，自說自話，我想我已經找到了。
證實懷有身孕之後，在雅克幼時生活的小島上，喬安娜試圖和雅克交談。雅克粗暴地回答她：別在這裡談。喬安娜萬般無奈，從懸崖上跳進了海里，絕望地喊：那現在可以談了嗎。
雅克興緻盎然地寬衣解帶，也投身入水。喬安娜開始了一場感人肺腑地傾訴：我想和你談談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就是你……然而，雅克在她身邊神出鬼沒地浮游，嬉戲著，連她懷孕的告白都未曾聽見。轉眼雅克已經消失在未知的海底，撇下喬安娜一個人孤伶伶地在水中悽厲地慘叫著上帝。她一定在心裡痛恨著自己究竟為何會愛上這樣一個人，不僅僅是小保險員和世界冠軍之間的不對等，也是平凡女子和神樣男人之間的不對等，更是在愛情的付出上二者極度的失衡。他是一個根本無法填滿的情感黑洞。在男女之間他惟一的進步就在於懂得了體位上的男上女下，在高潮來臨時分他所感受到的置身海洋般的快意，令他對喬安娜逐字逐句地說出了我愛你。
日暮時分，恩佐在海邊彈奏著鋼琴，精疲力竭的喬安娜拖著濕漉漉的身體經過。她的狼狽和不幸恩佐都盡收眼底，但是在最初，他曾經警告過她愛上雅克的危險：你太迷他所以看不清，他不是這個世界上的。恩佐在鋼琴的旋律之間自言自語道，明天是個大日子。彷彿他已預知了自己的死亡。
雖然呂克貝松在電影裡多次安排了暗示恩佐飲食不規律的小細節，比如他愛吃麵條，讓他弟弟幫他偷偷藏起聚會上的火腿肉片等等，更通過醫生宣佈了他身體不適宜於潛水。驕傲的恩佐將醫生一把拎起，說：大海是我的。我知道何時能潛何時不能。這些都有替雅克開脫之嫌。但是，惟一不能掩藏的事實就是雅克執迷於競技，導致了從不服輸的恩佐的死亡。
恩佐死後，雅克失去了與這個世界溝通的惟一也是最後通道。在他做了一個被海洋吞沒的夢，而後七竅流血地醒來的夜裡，他不顧一切衝向了大海。喬安娜尾隨他登船，呼喚他，哀求他，跟他爭奪繩索，申訴對他的愛情。她彷彿遭遇了滅頂之災的人，咆哮著說：下面沒什麼好看的，那裡又冷又黑！而我在這，我是真實的，我存在著！每當看到這裡，不管是法文版還是英文版，當喬安娜撲倒在地，失聲痛哭，我的眼淚也會奪眶而出。她終於說出她懷孕的事實，而得到的反應卻是他將推進器的開關交到了她手中。他不願意和她分享他的愛情與人生，甚至是記憶，卻終於願意和她分享他的死亡。
於是她展現了一個好女人的終極姿態，拔下了那推進器：GO，GO AND SEE，MY LOVE。
呂克貝松對於雅克這個角色的偏愛和縱容，在影片最後到達無以復加的程度。他通過女主角的嘴巴問出，我自己怎麼帶大一個孩子，而又安排了另一位單親媽媽告訴她，有了孩子，女人自己的人生都會變得更加完整美好，更有愛。呂克貝松在此有意忽略了父親以及一個完整的家庭對於孩子的重要性。難道雅克這樣特殊心智的長成，與他母親幼年離家出走和父親暴斃就沒有一點關係嗎？而說出女人可以自己帶大孩子的那個庸脂俗粉的女演員，也正是試圖搞定恩佐這名世界冠軍卻未遂的一個悲情角色，如果女人獨自撫養兒女當真和她說的一樣易如反掌甚至值得誇耀，那麼她何必為了挽回恩佐再通過喬安娜試圖採取情書戰術，並自嘲沒有用處。
呂克貝松成功地塑造了雅克這樣一個令人著迷的冷血動物。很多影評上有人如花痴一般意淫著讓馬克巴爾的美貌。我們試想一下，如果讓讓雷諾來扮演男主角雅克，他還能夠在我們情感的海洋里這樣肆意妄為嗎？雅克的自私被理解為執著。他的低能被理解為COOL。他對喬安娜的殘忍成為了少不更事時候的我們，拿熱臉去貼英雄冷屁股，得不得到一個屁都是欣喜不已。令我費解的是，為什麼有人會說羨慕喬安娜的肉體被雅克垂憐，難道被一個現實中有血有肉的男人的軀體愛撫和佔有，不是更美妙、更有價值的事嗎？
這部碧海藍天藝術上的價值是無限的，但是男主角雅克梅約的個人形象，是否值得這樣被推崇到精神和道德的高度顯然值得商榷。在我看來，雅克的死，才是惟一必然的存在。他嚴重缺乏實際謀生的能力。充滿神性的人類畢竟不是神，他是人精神上的財富，情感上的負擔，人類群體共生關係中的次品。他不是上帝的傑作，只是一張錯版導致流通困難的錢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