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聽風雲Ⅱ》：更火爆的，更戲劇的

看完《竊聽風雲Ⅱ》，朋友問：怎麼樣？我脫口說：「比1好。」
從影院打車回家，20分鐘。到家給朋友發了條部落格：「應該還是不如1吧。」
這20分鐘，可能就是兩部《竊聽風雲》的差別了。


2是要比1好看的。第一部實際是劇情片，戲進得很穩，比如開場，單只講如何安裝竊聽裝置，烘染氣氛，沒情節，沒台詞，便鋪足幾分鐘。好這口的會覺得：這才是戲！但反過來，可能會讓心急的觀眾不耐煩了。第二部就要快得多，節奏猶如鼓點，一上來就進故事，觀眾落座未定，當頭便是三大主角兩兩相抗的兩場精彩好戲，追逐、跟蹤、爆炸……先聲奪人；緊接著，劇情的翻轉、人物的立場變換和相互角力安排得目不暇接，再配搭上不俗的動作場面，說誇張點是「分分鐘有戲」；且文武張弛之間，很見章法。就今年而言，絕對是年度至今最具水準的一部情節力作。
只是……
「怎麼樣？」
「嗯……比1好。」


但接下來的20分鐘，我一直忍不住想去想清楚那個「只是」。


其實何必呢？人家給了你好戲，你看了好戲，就這麼簡單。非要多想一層，算不算庸人自擾？
硬要找一個理由的話——只好說：它是《竊聽風雲》系列作的第二部。
《竊聽風雲Ⅰ》是近年來港片一部難得的開拓性作品。其實單以自身水準論，它也沒有好到一個多了不得的地步，但在我看來，它是港片裡有誠意、有追求的那個部份，在藉著《無間道》系列重整旗鼓，努力揮別過去的輝煌，而與新時代的氣象對接的過程中，第一次在傳統的黑幫、殺手、犯罪等等題材之外開拓出新的突破點，而將金融納入到港片的江湖中來。
這裡說到「江湖」兩個字，並不是比喻。「江湖」從來就是港片的一大支點。港片風格雜糅，題材多樣，但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宗」，就是江湖。這一個江湖，既是氣質，也是規則，更包括道義。用「江湖」去解讀電影裡的那個世界，是港片地氣的來源。從前是嬉笑怒罵，平民英雄，現在為了進內地，不得不整衣斂容了，但只要裝得進這個「江湖」，港片有別於內地電影的那一份草根氣就在。
這是港片的特色，也是侷限。畢竟「江湖」兩個字不是萬能的，不是什麼都能夠裝得下。遠的不說了，單說麥莊上一部被人罵得狗血淋頭的《關雲長》。無論歷史上的關羽是什麼樣子，這個形象演變到今天，早已成了一個廟堂氣很重的人物。不是不可以重新解讀——這是藝術的權利，無須在這上頭責難——而是麥莊賴之以為生存根本的江湖視角，對上了關二哥，根本就是扞格不入。麥莊的闡述慾望，在這裡反而加倍放大了自家的短處，以致偌大一個天下被演繹成個過家家式的蝸角之爭，生生把戲說說成了兒戲。
從這個角度講，無論《關雲長》敗得多慘，都不妨礙我對麥莊的評價。不過是跨行玩了次票而已，看戲還得是本色當行。麥莊組合的特色，除了立足於江湖，其次就是著眼於人物自身的困境，賦予角色以某種深深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的狀態，再藉由人物的困境發力，去構架衝突，挖掘劇力。這種戲的理念，讓麥莊的電影總是顯得動機飽滿，感情充沛，人物較之一般港片擁有更完整的自我空間和更自主的參與能力，而正因為這樣，在這個基礎之上所建立起來的戲劇衝突，也要超越一般港片的簡單正邪對立而變得複雜得多。《竊聽風雲Ⅰ》正是麥莊在繼《無間道》系列的成功之後，最開正戲路，且在上述兩個方面均有開拓性呈現的作品。只是就戲論戲，不少處理稍嫌刻露和輕率，這除了不可避免的迎合的姿態以外，很可能是因為金融作為一種新被接納入「江湖」里來的題材，有其自身的特性，需要與港片相對成熟的警匪、犯罪片模式（以及商業性）互相砥礪，各盡其長，以期達成一種個性化的平衡的緣故。總體而言，一部《竊聽風雲》，篳路藍縷，未竟全功。
所以，在看《竊聽風雲Ⅱ》之前，我對它是有期待的。麥莊是有心人，做續集也不儘是比之前集堆砌更多明星、更大場面的例牌思路。譬如《無間道Ⅱ》，比之第一集是一個非常驚人的變化，既實現與前作的成功對接，在製作思路上又完全跳出前作的強大框框，令人擊節。因此，我很期待《竊聽風雲Ⅱ》能在前作的基礎上更進一步，為港片在新的製作環境下吸納新題材、打開新局面，提供一個更為成熟的範本。


我承認，這不是一個公平的標準。人家只用心拍人家的就好，做什麼要來迎合你的期待？
換了是別人拍，《竊聽風雲Ⅱ》已經足夠讓我叫好了。但這部是麥莊的戲——在我看來，麥莊是現今香港最重要的那批電影人裡，對於類型同時具有遵從和反叛的雙重態度的極少數。在他們的影片裡，類似於「焦灼」或「不安份」的氣質可能要遠遠強過通常意義上的「求好」「求精」的趨向。（在這一點上，不妨來比較體會一下爾冬陞的作品——他也是《竊聽風雲》系列的幕後大佬——在類似的現實化的影像風格之下，後者就明顯要更加持重和規範。）這種相對於固有類型的「不安份」，我把它看做是麥莊電影的第三個特色。
（只是……）
（那麼，是這裡了……）
《竊聽風雲Ⅱ》很好看，很火爆。但是，它顯得「安份」了。對於一個剛剛被開掘出來的題材而言，「安份」往往意味著偏離，意味著它並沒有走在最對的軌道上。
表面上，劉青雲、古天樂、吳彥祖三大型男由前集的同一陣營一分為三，在本集裡形成鼎足之勢，互相鬥法、設局，衝突升級，劇情要更激烈而更富於變化。實際卻顯得保守，是避難趨易。一是，這種文鬥、智鬥，文戲武拍，「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戲碼，自90年代銀河開風氣，《暗戰》做先聲以來，歷經十多年，已隱然成為香港商業片的一個主流趨勢（這其中利弊互見，且有諸多不得已處，這裡就不展開細說了）。《竊聽風雲Ⅰ》最精彩的，是其中極具現實性的那個部份，與情節自然交融，發揮出真實而殘酷的劇力。然而續集卻改弦更張，改變風格，由現實一頭紮到更加戲劇化的「暗戰」模式里來（其間的差別，彷彿便是布萊恩•德•帕爾馬和吳宇森的兩集《不可能的任務》的差別）。就這一點而言，有珠玉在前，《竊聽風雲Ⅱ》並未能另出新意（而且，可能是為優先情節設置起見，三大主角的角力，其重心有明顯的失衡），而在這個過程里，損失的卻是《竊聽》這個系列最為彌足珍貴的東西。
另一方面，《竊聽風雲Ⅱ》事實上停止了對於金融這個新題材的更深入開掘。是的，比之前作，本集裡所涉及的金融界人物級別更高、陣仗更大，胡楓、曾江、「地主會」……無不牽一髮而動香港股市全身。但事實上，金融在前作里，是毫無爭議的核心；但在本集，更多卻被推成了背景，它是人物行為的動機、鬥法的手段，卻和最核心的部份很難說發生質的關聯。在前作里，非但金融和人物命運息息相關，人物的思考方式、行為方式，無一不是金融的（而同時又不減故事的紮實好看，這是第一集非常難得的地方）；但在第二集裡，金融這個概念，是可以被替換掉的，三大主角可以被置換到其他的環境裡，而不會損失現有作品的精彩程度。換句話說，《竊聽風雲Ⅰ》，是麥莊在警匪犯罪類型之下開掘出新的題材和分支，雖然從屬於前者，但難能的是保持了自己相當程度的獨立性，兩者互相激發，並行不悖；而到了本集裡，後者的獨立性很明顯在消失，有尚未成熟的對「金融、商業、犯罪」模式的探索在被傳統而強大的警匪交鋒體系吞噬掉的感覺。個人覺得，這是《竊聽風雲Ⅱ》的精彩之下，最讓我感覺到可惜的事情。


從影院打車回家。20分鐘。
「怎麼樣？」
「……應該還是不如1吧。」我想。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