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的黃昏——從《尼伯龍根的指環》看命運的三個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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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期做作業的時候寫的。

諸神的黃昏

從《尼伯龍根的指環》看命運的三個層次

[2011-5-3]

【摘要】本文通過通過對影片《尼伯龍根的指環》的分析，探討了人的命運、神的操控、神的命運這三個命運的層次，最後回歸到對命運和人類處境的探討。

目錄

一、影片背景與情節介紹

1.北歐的神話背景

2.影片主要情節

二、從這部電影看神和人的命運

1.人的命運——屠龍勇士與女武神

（1）齊飛的命運

（2）從齊飛的一生來看命運的特徵

（3）布倫希爾的命運

（4）命運解釋一切所造成的困難

2.凡人被神操縱的命運

3.神自身的命運——諸神的黃昏

三、總結

1.回顧

2.我的觀點

一、影片背景與情節介紹

1.北歐的神話背景

這部影片的原型是19世紀華格納的歌劇《尼伯龍根之歌》第四部「諸神的黃昏」，而這部歌劇則是華格納等當時一批人搜集了古代日耳曼神話，在此基礎之上創作而成。因此，整個影片是建立在古代北歐神話體系之上的。

在北歐的神話體系中，正如每個人面臨著暮年和死亡，諸神也面臨著一個被稱為「雷加魯克」的命運，這就是被稱為「諸神的黃昏」的世界毀滅。諸神即便擁有超越凡人的能力，無需承擔世俗的死亡，但是仍然害怕這個命運，因為整個神族在這場世界毀滅的混亂中註定滅亡，只有很少的神能夠倖存並且進入新世界。為了預見雷加魯克的到來，主神奧丁甚至將自己的一隻眼睛挖出來，投入智慧之泉（一說為了飲用智慧之泉的泉水），以此獲取預見未來的能力。

為了充分準備，奧丁神還在人間搜尋死去的勇猛戰士，以便在諸神的黃昏中與人間的武士並肩作戰。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眾神甚至不惜在人間製造戰爭，以此揀選真正的戰士，通過死亡把他們帶到神的世界。因此，人間的勇士必須面對兩個悲劇的命運，前者是人間的悲劇，很可能是神操控的，最終在戰爭中死亡；而後者則是與眾神並肩作戰，並且毀滅，這是人和神共享的悲劇命運。本片正是在這個背景下開始的。

2.影片主要情節

在電影的開頭，視角從霧靄封鎖的湖面沉入深深的水中，畫面變得渾濁，之後又立刻轉為清澈。迴蕩的歌聲讓人感到高緯度地區的涼意。湖底沉落著黃金與鑲嵌著惡龍頭骨的沉船，這是英雄的陪葬。惡龍頭骨空洞的眼窩中，命運就像一場歌劇，正在上演。

男主角齊飛是一個王子，在幼年的一個夜晚，他的國家被偷襲，父母戰死。母親在臨死前將他放入河流的浮木上，讓他順水漂離危險。第二天清晨，一位老鐵匠收留了齊飛，並且猜到了他的身份，為他改了名字，將他撫養成人。

許多年過去了，齊飛成為了英武的青年。有一天，冰島女王布倫希爾乘船路過河岸邊的鐵匠鋪，看到了岸邊正在打水的齊飛。女巫告訴布倫希爾，今晚她將會被一個男人打敗，那就是她未來的愛人。當天晚上，一顆隕星撞擊附近的森林，燃起了大火，於是布倫希爾就趕去撞擊地點。在那裡，她遇見了齊飛。齊飛打敗了布倫希爾，兩人在野外相愛交合。布倫希爾讓齊飛去冰島找她。

隕星的殘骸是兩塊金屬，第二天早晨齊飛醒來的時候，布倫希爾已經拿走了其中的一塊金屬，齊飛就將剩下的一塊金屬帶回鐵匠鋪。之後齊飛要求老鐵匠帶他到外面的世界去。在勃艮第的城堡里，齊飛擊敗了遊手好閒的青年貴族們，得到了國王妹妹古特魯尼的青睞。這時，勃艮第國王昆德親自出征，為要殺死一隻盤踞在當地的惡龍，卻身受重傷。齊飛用隕星的殘骸鑄成了劍，獨自到龍穴殺死了龍，得到了惡龍守護的黃金，並且在沐浴了龍血以後，刀槍不入，只是身上有一塊被樹葉覆蓋的區域仍然保持肉身。

殺死龍之後，尼伯龍根族人向他顯現，要求他不要碰這些黃金，因為這些黃金已經被上了詛咒，它們的主人會陷入命運的糾纏。但是齊飛根據戰爭規則，認為自己殺死了龍，理應得到龍的財產，於是不僅把這些黃金收入囊中，還將一枚指環戴在手上。這就是尼伯龍根的指環。

在殺死了垂涎黃金的鄰國孿生雙王之後，齊飛不僅穩固了自己對黃金的所有權，還報了當年的國讎家恨，奪回了本應由自己繼承的國王權力。此時，齊飛本應遵守約定，去冰島尋找他的心上人，也是對他日思夜想的女王布倫希爾。但是昆德王想讓齊飛的黃金永遠留在自己的國家，於是利用了自己妹妹古特魯尼對齊飛的愛，騙齊飛喝下了魔藥。之後齊飛忘卻了對女王的愛，轉而愛上了古特魯尼。

為了與古特魯尼成婚，齊飛答應幫助昆德王向一位女王求婚，求婚的條件是要打敗那位女王，而那位女王正是布倫希爾。到達冰島的時候，布倫希爾對齊飛深深的愛就像墜入了冰島周圍的冰涼海水中。失望的布倫希爾被裝扮成昆德王的齊飛打敗，被迫按照約定成為昆德王的妻子。

在勃艮第遭到多次羞辱之後，布倫希爾由愛生恨，要求昆德王暗殺齊飛。齊飛雖然刀槍不入，但是曾經出於信任，把自己的弱點（身上唯一能被殺傷的部位）告訴了昆德王。因此昆德王的親信哈根就利用這個弱點在一次狩獵活動中從背後用矛刺死了齊飛。然而，此時城堡中皈依基督教的古特魯尼由於悔恨，向布倫希爾透露了齊飛變心的原因，布倫希爾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在野外，齊飛已經被哈根殺死。

在齊飛的遺體被送回城堡的時候，昆德王和自己的親信們開始為了爭奪尼伯龍根的指環（象徵著黃金的所有權）而互相殘殺。最後，哈根被悔恨交加的布倫希爾殺死。在河岸邊，齊飛被獲得了北歐式英雄的沉船葬禮。在葬禮上，布倫希爾刺腹自盡，與自己的愛人一同焚化在船中，沉入了深深的湖底。一同沉下的還有齊飛殺死的巨龍的頭骨，以及巨龍的黃金。

二、從這部電影看神和人的命運

由於這部電影是在古代神話的基礎上創作的，因此，當我們面對這部作品時，我們可以像面對經典作品一樣，從各個視角看待它。在這部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人性的貪慾、愛情、友誼、個人努力等因素，而我最感興趣的則是體現在影片中的命運。

在接下來的一段中，我將從三個層次分析影片中體現的命運。第一層是人的命運，在這部份中，我將通過對男主角齊飛和女主角布倫希爾的命運進行分析，試圖說明影片本身體現的人在命運中的現實處境。第二層是神對人命運的操縱，在這部份中，我將探討這樣一種可能性，即第一層中男女主角的命運都是受到了神的操縱，以達到神揀選戰士的目的。在第三部份中，我將繼續第二部份的工作，從北歐神話的背景下來探討神自身所面對的命運。

1.人的命運——屠龍勇士與女武神

人不過是戴著面具的命運，生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間，看著太陽升起又落下，世間的一切都在變化，風吹來又吹去，河流入海，草木枯榮。在這個過程中，人總想找到一些屬於自己的東西，但是真正能由自己支配的，不過是自己的身體。甚至連自己身體的同一性都是一個假像。身體原先並不存在，最終也要歸於不存在。在命運填滿的世界中，並沒有屬於人的不變的位置。

（1）齊飛的命運

在影片的開頭，命運就像箭雨一樣不可阻擋地襲來。在這裡，命運顯示了它的冷酷無情。在命運面前，人世的所有條件都是難以把握的，命運將會碾碎所有它願意碾碎的東西：影片的男主角齊飛本來是一個王子，擁有富裕而無憂無慮的生活。影片沒有提到齊飛有兄弟姐妹，因此齊飛理所當然是王國的合法繼承人。在童年的一個夜晚，齊飛因為敵國的入侵而失去了自己的國家，父母被殺，自己趴在一塊浮木上，親眼看著母親中箭沉入河中死去。

然而，雖然命運把齊飛拉到了最危險的境地，卻正如中國人說的「命不該絕」，命運不會像報私仇一樣無限制地摧殘人。命運也常常給人以溫情脈脈的空間。事實上，如果我們把命運理解為非人格的某種「事實」，那麼我們就會發現，命運對待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不會因為某個人的祭祀、祈禱等奉承手段而給他更多的東西，也不會因為某個人有意無意的冒犯而剝奪本應屬於他的什麼。命運只給人他應該得到的，因此，命運是絕對的，在這個意義上，對於每個人來說，命運是不可抗拒的，因為它就是那些既成事實。

命運在毀滅了齊飛的家庭和將來的王位以後，又通過河水把他帶到了老鐵匠那裡。好心的老鐵匠收留了他，猜到了他的身份，卻仍然冒著危險藏匿他。在這裡，我們既可以看到人性的仁慈，也能看到命運的公正。

如果命運沒有帶給齊飛更多的東西，那麼齊飛可能就在河岸邊的鐵匠鋪平靜地終老一生了。但是，在河岸邊和布倫希爾的相遇卻是命運把齊飛的生命導向了另一個方向。如果齊飛沒有在鐵匠鋪邊打水，如果布倫希爾沒有在那時乘船經過鐵匠鋪，兩人就不會相遇，他們生命的軌跡就再也沒有交點。但是，命運的力量正是在於它不可變更、不可預測。在齊飛正是那個能夠打敗布倫希爾的男子，因此，布倫希爾也就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人一旦陷入命運，就不再能夠逃脫，好像是在茫茫大海中乘上了一艘船，船會帶著人經歷各種風險和磨難，也讓人體會到航行的美好，但是它最後會沉沒。人不能從命運的船上下來，因為船的四週似乎就是茫茫大海。齊飛和布倫希爾在一夜雲雨之後，雖然分開，卻對兩人今後的歷程產生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齊飛帶走了隕鐵，日後鑄成了霸猛寶劍，並用它殺死了惡龍，才成就了他作為屠龍勇士的名望，使得他能夠報仇雪恥，能夠成為國王，也成為陰謀的目標，最後傷害了布倫希爾，帶來死亡。一個人的生命可以只是因為一件小小的事情就發生巨大的改變，因此，命運的令人恐懼之處就體現在它確實難以控制、難以預測。一個人沒有充分的精力，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把握生命中的每一件小事，因此，他事實上也就不可能完全地掌控自己的生命。

並且，命運不會為生命平均分配重要事件，可能幾十年都是平靜如湖，也可能在一天之內遇到接連不斷的事件，從而徹底改變。影片中齊飛隨著老鐵匠到了國王昆德那裡，並且用隕鐵鑄成了霸猛寶劍，在這之後，齊飛闖入龍穴，歷盡艱辛殺死了惡龍，並且在龍血之中沐浴，獲得了金剛不壞之身，也因此有了一個致命的弱點——背上未被龍血清洗的部位。而後，齊飛不聽尼伯龍根族人的勸告，佔據了龍的黃金，包括一枚指環，這就是尼伯龍根的指環。在戴上指環的時候，齊飛也就背負了沉重的詛咒。這一天之內發生的事已經改變了齊飛的一生。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一個人的一生延綿數十年，但是真正的轉折點並不多。沒有人能夠知道命運會在什麼時候把一系列事件加諸一個人的身上，從而改變似乎是確定無疑的生活軌跡。齊飛喪失自己的家庭與國家，只是一個晚上的事情，而齊飛成為人人敬仰的屠龍勇士，獲得刀槍不入的身體，佔據尼伯龍根的財寶從而富可敵國，這也是一天之內發生的事。

在這之後，齊飛又戰勝了敵國的入侵，並且為自己報仇雪恥，也同時鞏固了自己對黃金的所有權。此時，糾纏著齊飛的心結已經解開，他現在是名正言順的國王，是巨大財富的擁有者，已經能夠和冰島女王布倫希爾門當戶對。這時，齊飛本應該立刻去冰島，與他的心上人結合。

但是，命運不會順水推舟做人情，它只是按照自己的意願行動。或許也是因為齊飛在很短的時間內取得了讓人嫉妒的成就，命運也要給他一個甜蜜的陷阱。齊飛此時暫住在勃艮第，這個國家的國庫已經多年空虛，因此國王想把齊飛的黃金留在自己的國家裡，以充實國庫。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國王利用了自己妹妹古特魯尼對齊飛的愛慕，讓自己的妹妹誘騙齊飛喝下魔藥。齊飛因此忘卻了對布倫希爾的愛，轉而和古特魯尼結婚，自然地就把黃金留在了勃艮第。

如果命運到此戛然而止，那麼剩下的將只是布倫希爾在冰雪封鎖的冰島峽灣城堡裡的哀嘆。但是，從人的視角看來已經斷開的鏈條，在命運的控制下仍然可以連接在一起。發生在這個世界內的事，無論在時間和空間中相隔如何遙遠，在命運的框架內，都是近在咫尺的。

齊飛成為昆德王的妹夫以後，昆德王還想讓勇武的齊飛冒充他在比武中打敗冰島女王，以此向女王求婚。在冰島城堡里輾轉難眠的布倫希爾終於等到了心上人的到來。但是，齊飛告訴她，自己只是昆德王的隨從，來求婚的是昆德王，之後，又在比武中冒充昆德王打敗了布倫希爾。布倫希爾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但也只能按照約定，和昆德王成婚，到了勃艮第。

由此，齊飛和布倫希爾的關係成為了他們兩人糾纏不清的命運。布倫希爾不可能忘記了自己命中注定的心上人齊飛，卻又被齊飛莫名其妙的背叛刺激，心寒，心碎。之後，齊飛幫助昆德王在臥室制服了布倫希爾，卻被古特魯尼泄密，讓布倫希爾感到巨大的侮辱。因此，在布倫希爾的逼迫下，昆德王對齊飛動了殺機。昆德王的親信哈根因此策劃並執行了對齊飛的暗殺。

（2）從齊飛的一生來看命運的特徵

齊飛的生命是短暫的，卻通過自己的大起大落折射了命運的冷酷與公正，如果我們總結命運對齊飛的顯現，那麼我們就能夠發現，命運有如下特點：

1. 非人格性。不管你怎麼對待命運，命運都不會被動搖，命運是絕對的，而且是無人格的。它不會憐憫，不會憤怒，不會因為詛咒而剝奪一個人本應擁有的，也不會因為祈禱而改變既定軌道。「命運」甚至不應該被用作句子的主語，因為它不會「主動」地做某件事，它只是按照自己的軌跡運動。

2. 不可預測性。命運是不可預測的，一個人沒有辦法知道命運會在什麼時候讓他本來安逸的人生陷入窘迫，也不能預測自己是否能夠崛起成為偉大的人物。命運可能在幾十年中拖延一個人的精力，也可能在一天之內讓人功成名就，當然，也可能讓人在一天之內失去他所珍視的一切。

3. 權威性。個人不可能抗拒命運。對於一個人來說，反抗命運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反抗命運本身也可以是命運，正如俄狄浦斯逃避命運，卻反而陷入了命運的落網。齊飛不相信命運，卻仍然受制於命運，而且甚至可以說他的整個生命都是命運的一場表演——命運是編劇，他只是帶著面具舞蹈的演員。

以上的論斷可以總結為一點，那就是，命運是絕對的。它只按照自己的軌道運行，無法反抗，無法預測，卻又擁有絕對權威。

（3）布倫希爾的命運

如果我們把齊飛的一生看作是命運創作的一首曲曲折折的歌曲，那麼布倫希爾的命運就是一場陷入深深悲劇的墜落。

布倫希爾是勇武的冰島女王，她和齊飛不同，她相信命運。通過占卜，她似乎能夠了解一些自己的命運，卻不知道對命運的了解正是命運的一部份，命運始終控制著她，無論她是否能了解一部份。

布倫希爾的強悍武力來自眾神賜予的腰帶，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夠打敗她，這就是齊飛，那個將要影響他一生的男子。但是，布倫希爾和齊飛在一起的時間非常短暫，只有一個美好的夜晚。在那個夜晚，兩人在野外打鬥，相識，相愛，交合。整個過程是命運的密集攻擊。布倫希爾因此而陷入了甜蜜的沼澤。

在善良的觀眾看來，布倫希爾本應該擁有幸福的命運，因為她在那個夜晚遇到了自己的唯一，那個愛著自己的人。然而，在無人格的命運的擺佈下，齊飛卻成了傷她最深的一個人。在冰島的城堡里，布倫希爾輾轉難眠，一心一意等待自己的心上人，因為她知道齊飛一定會來。但是，齊飛的再次到來卻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之後，愛人的背叛就像在她的心上一刀一刀地劃出傷痕，並和她一起欣賞血液的流淌。
布倫希爾帶著一位女巫，她很可能是整部電影中唯一能夠看到命運結構的人，但是自己卻也身處命運之中，並且不能為自己的女主人提供幫助。之前說到，預測命運本身也是一種命運，布倫希爾開始的時候似乎是按照命運給予的指導前行，卻在命運之中越陷越深，最後被傷害到底。

如果是這樣，那麼在齊飛死去之後，布倫希爾本應該終生承擔極大的愧疚和哀傷。但是，命運的權威卻在布倫希爾這裡被撕裂了一個口子。作為一直深愛著齊飛的人，布倫希爾選擇了在齊飛的北歐式葬禮上刺腹自殺，並且在烈火中與自己的愛人一起化為灰燼，沉入冰涼的湖水中。

布倫希爾的自殺似乎可以看作是對命運的最強烈的抗爭，是一個順從命運的人走出的唯一與命運對抗的一步。與此相對的是，齊飛的妻子古特魯尼卻沒有這樣做的勇氣，她默默地看著另一個女人隨著自己的愛人而去，自己卻要在岸邊觀看載著愛人的船隻化為灰燼，沉入水中，自此再也不能相見。歐里庇德斯在悲劇Alkestis中的一句詩有類似的描寫：

καὶ κατθανὼν τἂν ὤλετ』, ἐκφυγὼν δ᾽ ἔχει τοσοῦτον ἄλγος, οὗ ποτ᾽ – οὐ λελήσεται.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逃過一劫者則終生承擔痛苦，永不遺忘）

在這裡，我們直覺上似乎可以感覺，命運此時被布倫希爾的愛情壓制了。布倫希爾對命運的反抗本身是一個悲劇，卻並非命運。這促使我們思考，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能夠超越命運？

（4）命運解釋一切所造成的困難

面對上一段結束的時候提出的問題，我們很容易進一步發掘用命運解釋一切會帶來的困難。

首先讓我們看看命運這個詞。什麼是命運？我們通常在兩個意義上使用這個詞：

1. 在追述的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曾經發生的事情就是命運，例如，一個四十歲的人遭受了三十年的苦痛，我們可以說這是他的命運。一件離奇的事情發生了，讓一個成功人士忽然身敗名裂，我們可以說這是他的命運。在這裡，我們發現我們可以用「命運」簡單地解釋一切。但是，當我們對這個做法的合法性進行考察的時候，就會發現，通常認為命運是某種神秘的軌道，是事物發展的必經之路，而事實上，如果我們在追述的意義上使用這個詞，則我們僅僅是在指一件已經發生的事情。既然是已經發生的事，當然是被作為一個絕對的事實看待，這就瓦解了命運的神秘性。

2. 在預測的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將要發生的事情會是命運，例如，我們勸一個人要「聽天由命」，讓一個人順從命運。但是這樣的勸告卻是沒有內容的，它並不告訴人應該怎麼做。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對這個不可預測的命運說什麼，只能等到事後給出一個萬能的解釋而已。因此，在這個地方，「命運」這個詞幾乎是空洞的。雖然命運的不可預測性得到了保留，但是我們卻發現，在預測的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用奧康的剃刀把這個多餘的概念去除。

根據以上兩點，我們很自然地得出了這個結論：「命運」這個詞很可能只是心理安慰式的萬金油。

但是，如果我們要放棄「命運」，我們又應該怎樣解釋紛繁複雜的自然與社會現象呢？幾乎所有民族都轉向了神。

2.凡人被神操縱的命運

前面已經說過，在北歐神話的背景下，諸神就像人一樣面對著不可避免的悲慘命運。但是和人不同，神的最後歸宿不是自然死亡，而是一個被稱為「諸神的黃昏」的世界毀滅。為了預測命運並且積極與命運抗衡，主神奧丁挖出了自己的一隻眼睛，投入智慧之泉的深處，看到了將來神族面臨的戰爭。因此，奧丁神認為只靠眾神的力量不足以與命運抗衡，就在人間搜集死去的英勇武士，讓他們在神的世界復活，在最後的毀滅之戰中，與神一起戰鬥。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奧丁神不僅親自揀選武士，甚至不惜發動戰爭，還派遣女武神一起激勵並且選拔武士。

因此，接下來我將轉換一個視角，從神的操控的角度來看待影片中的種種現象。我們將會發現，之前歸結於命運的許許多多解釋都可以被「神意」取代。

根據神話的背景，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給出齊飛和布倫希爾的身份：齊飛事實上就是神揀選的武士，而布倫希爾則是神的使者——女武神。
現在讓我們簡單地看一下齊飛的命運：如果沒有和布倫希爾相愛，齊飛不會想要離開自己生活多年的鐵匠鋪；如果沒有和布倫希爾巨大的身份差別，齊飛沒有動力去改變自己的處境；如果沒有對布倫希爾的愛，齊飛不會急著去冰島，讓昆德王用陰謀留下他。因此，如果沒有布倫希爾的出現，齊飛很可能就和他的養父一樣，終老於鐵匠鋪。因此，正是布倫希爾磨鍊了齊飛，讓他能夠成為配得上與神並肩作戰的勇士。

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再看這個電影的開頭與結尾，就能發現更多不一樣的內容。例如，電影開始的時候就是一場混亂的偷襲，沒有交代起因，或許這場偷襲正是奧丁神的安排——神從一開始就要製造戰爭，培養勇士。在電影的高潮部份，布倫希爾唆使昆德王暗殺齊飛，這是完成了神意的最後一步：殺死這位人間勇士，讓他的靈魂升到神的國度，成為神的武士。

因此，從神意的角度來看，事情似乎是這樣的：

奧丁神為了揀選英勇的武士，就發動一場突發的戰爭，讓齊飛成為孤兒，從而避免了可以預見的安穩生活消磨了齊飛的戰鬥意志。之後，神讓齊飛被老鐵匠收留，因此保全了齊飛的生命。並且神選擇的養父並非隨意：從影片中可以看出，老鐵匠是一個深受傳統神話薰陶的老人，把本民族的神話背景傳達給了齊飛，讓齊飛知道了神的資訊。在去世的時候，老鐵匠告訴齊飛，他和布倫希爾都是舊世界的孩子，無論舊世界將走向何方。

在神的安排下，齊飛和布倫希爾相遇相愛，這讓齊飛能夠走出鐵匠鋪，在外面的世界裡磨鍊自己。通過殺死巨龍和抵抗敵國入侵，齊飛成為了真正的勇士。這時，如果齊飛死去，那麼他的戰鬥能力已經配得上與神比肩而立，但是神認為這還不夠，因為這時齊飛還沒有能夠真正明白一些基本的價值，例如愛情，例如友情。因此，後面冗長的經歷讓齊飛簡單的心靈變得成熟。當經歷了眾多磨難，他也就可以像神一樣，與冷酷的命運作戰。

最後，完成了對戰士的培養，就需要把他帶到神的國度。這是因為，在包括北歐神話在內的大多數民族的神話思想中，死去的人的靈魂會定格在死亡的那一瞬間。戰士的靈魂定格在光榮戰死的那一刻，而如果到了垂垂暮年，即便曾經所向披靡，靈魂此時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英勇。為了及時讓齊飛的生命定格，布倫希爾就唆使昆德王殺害齊飛，讓他死在最強大的時候。

由此，我們反觀布倫希爾的命運，就會發現，布倫希爾生命中的每一步都有強烈的目的性：相愛、遭到背叛、被迫成為他人的妻子、遭到羞辱、報復、明白真相後的痛苦，哪怕她自己不明白這一切的意義，她也確實起到了揀選並且磨鍊神的武士的作用。

同時，我們還可以從影片中的兩個細節看出神的作用。

影片開始的時候，齊飛的父母被突襲的敵軍殺死，我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齊飛的母親也是一位英勇的女戰士，並且協助齊飛的父親一起抗擊敵軍。那麼，齊飛的父親是否也是神揀選的戰士，而齊飛的母親則是揀選他的女武神呢？從之前的分析來看，確有很大的可能性。

影片中布倫希爾的烏鴉並非隨意，而是有神話背景。在北歐神話中，奧丁神肩上有兩隻烏鴉，分別代表記憶和思想。因此，烏鴉是屬於神的，是神的使者。前半段影片中，布倫希爾的烏鴉一直伴隨著齊飛，因此，我們可以認為烏鴉代表了神對整個過程的操控。（但是在齊飛被騙喝下藥酒的時候，烏鴉被射殺了，這意味著什麼呢？我們將在下一節中進行討論。）

雖然用神意能夠為一切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是那個剛才糾纏我們的問題又出現了：這樣解釋的合法性是否得到了說明？

如果我們照搬剛才對命運的解釋力的反駁，就會發現，如果我們在神話的背景下思考問題，會很自然地用神意解釋一切的，但是如果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待這種解釋，就會發現許多牽強的部份。最明顯的問題是，如果我們用其他的解釋方法，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沒有充分的理由說明我們必須使用神意來解釋）。因此，引用同樣的反駁，我們仍然可以宣稱：

「神意」這個詞只是一個為了解釋而解釋的安慰劑。

以上我通過否定命運，否定神意，似乎是拒斥了對現象的兩種解釋，把現象僅僅作為現象看待。但是，這不是我的目的。我並不是想告訴讀者，生命中的現象既不能用命運來解釋，也不能用神意來解釋，我反對這種虛無主義。在接下來的一段中，我將探討神的命運。我們會回到命運這個主題，來考察一下神意和命運這兩種解釋是否相容。

3.神自身的命運——諸神的黃昏

之前我已經反覆提到，在北歐神話的背景下，諸神也面臨著一個悲劇式的命運，那就是諸神的黃昏。因此，從受制於命運這一點來說，諸神和人是一樣的。但是，諸神與人有一個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諸神比人更加積極地面對命運，為了了解命運，不惜傷殘自己的身體（奧丁神將一個眼睛挖出來，投入智慧之泉），不惜發動戰爭，揀選英勇的戰士。這些都是為對抗命運而作的準備。在這個準備當中，諸神顯現出了「大寫的人」的特徵。

在影片中，奧丁神並沒有直接出現，僅在影片開始的時候提到了奧丁神的烏鴉。因此，我們可以把影片中的烏鴉看作是奧丁神的象徵。
當我們注意烏鴉的出現，我們就會發現，烏鴉隨著布倫希爾的出現而出現，並且見證了布倫希爾和齊飛的相愛，在第二天早上，布倫希爾悄悄離開，而烏鴉仍然在注視著齊飛。但是烏鴉的相伴在齊飛喝下魔藥以後戛然而止。昆德王的親信哈根射殺了烏鴉。影片中烏鴉的主人是布倫希爾，而根據我之前的分析，布倫希爾是奧丁神的使者，是女武神。因此，此處或許象徵著神失去了對事態的控制。

但是這個推斷是模糊的，而且存在一個問題：後來齊飛仍然繼續他的傳奇，最後齊飛和布倫希爾雙雙死去，成為了神的戰士，似乎整個過程仍然向著對神有利的方面進行著。

我認為，這個問題或許揭示著更多的內涵：神自身也處在命運的控制下，神之所以能夠順利地揀選戰士，只是因為這就是神的命運。神失去了對命運的控制，這是神的命運，而最後的結果仍然是對神有利，這也是神的命運。

在這裡，我們回到了絕對的命運。命運本身意味著，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命運的內容。神雖然比人更加強大，不會自然死亡，但是神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被稱為是神的命運。讓我們把之前對命運的分析與用在神身上：

1. 命運是無人格的。在北歐神話中，神是有人格的，例如奧丁神，祂渴望了解自己的命運，因此傷殘了自己的身體，可見神不會輕易地接受命運，而是與命運對抗。顯然，神會像人一樣，想要反抗命運，只是神更為強硬，因此也就是更加積極地反抗命運。然而，命運對於神來說，卻是一樣的冷漠嚴酷，無論神如何做，命運都只給神應得的。諸神的黃昏會如期而至，而神族將在這場戰爭中遭到失敗。

2. 命運是不可預測的。這點對於神來說似乎不是那麼確定，因為奧丁神能夠通過挖出自己的眼睛投入智慧之泉，來看到未來的命運。但是，預測了未來的命運，又怎樣呢？難道祂真的能夠阻止命運的到來？這是不可能的。即便神有通天徹地的能力，可以預測到自己的命運，祂也只能做著無謂的工作，試圖改變命運，卻只能痛苦地承認，自己的所有工作都是命運的一部份，反抗命運也是命運。在這一點上，神並不比布倫希爾強多少。

3. 命運是權威的。命運可以完全地改變一切，不管是人還是神，都受制於命運。人有人的命運，神有神的命運，命運是絕對的事實與法則，無論是人還是神，在命運的進程中都是平等的。
因此，在這部影片中，神成功地揀選了自己的戰士，並且操控了齊飛的命運，卻並不因此而顯示出任何超越命運的能力。神的操控本身也就是神的命運，命運超越於一切，是萬物在時間上必然劃出的不可變更的線條。

三、總結

1.回顧

至此，我對於影片中的命運進行了以下討論：
首先，我通過對齊飛的命運進行分析，得到了命運的幾個基本特徵。當我從這幾個特徵來分析布倫希爾的命運，就發現了一些問題，並且從直覺上詢問，是否有什麼力量超越於命運之上，甚至能夠操縱命運。

之後，我探討了用命運解釋生活現象時可能遇到的麻煩，並把討論轉向「神的操縱」這個問題。我在影片中找到了一些支持的線索。同樣地，類比對命運的反駁，我也給出了對於神意操縱論的反駁。
最後，我探討了神的命運這個問題。在北歐神話中，命運對神有巨大的影響，因為所有的神都面臨著一個悲劇的命運：諸神的黃昏。當我們把神當作人一樣進行分析，並且總結出了「神的命運」，我們又回到了起點，那就是，命運是某種真正超越的東西，我們必須嚴肅地對待它。

2.我的觀點

這時，我們仍然可以引用前面章節中對命運的反駁，拒斥把命運凌駕在人和神之上的做法，但是我不準備這麼做，我願意接受命運的現實存在。正是由於命運，人的生命總是神秘的——如果失去了生命的神秘，人就變成了可以預知的機器，也就沒有了所謂尊嚴。而在面對神秘的生命時，我們需要一個解釋，否則我們的生命將會僅僅浮於現象，失去了追索的可能。

我傾向於用命運解釋生命中的種種現象，因為它能讓我安心，讓我平靜。當我努力的時候，命運的不可測給我了努力的空間，給了我無數的可能性，而當我擔憂或者恐懼的時候，命運的權威性和無人格性也免去了我一切的不安。這樣，即便在絕對的命運中，我仍然能夠自由並且快樂。

這是我部落格首發的頁面。
http://caute.org/2011/06/30/%E8%AF%B8%E7%A5%9E%E7%9A%84%E9%BB%84%E6%98%8F%E4%BB%8E%E3%80%8A%E5%B0%BC%E4%BC%AF%E9%BE%99%E6%A0%B9%E7%9A%84%E6%8C%87%E7%8E%AF%E3%80%8B%E7%9C%8B%E5%91%BD%E8%BF%90%E7%9A%84%E4%B8%89/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