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困困《那個奇怪的女人 孩子氣又一團糟》

法國影展推出的電影《薩岡》實在太火了，當天的票賣光了，隔天的票賣光了，第三天，不演了。我買了張《龍珠》票混進去，身邊是年輕、陽光的藝術青年，大多是情侶，互相挨著，或者手牽手。有個留半長捲髮的青年，朝高瘦美麗的女朋友做臨時抱佛腳的普及工作：「薩岡18歲時寫了小說《你好，憂愁》，從此紅遍法國……」女朋友表情迷茫。他大概厭倦了文藝女青年的乖張吧，卻又不得不承受非文藝女青年的木訥。路過巨大的電影海報背板，薩岡倚在她那輛拉風的捷豹跑車旁邊，頭髮依然剪得像短毛狗，又富貴又瀟灑，看著跟時尚大片兒似的。女朋友駐足良久，她興緻勃勃。
電影原本是個180分鐘的兩集電視片，導演黛安·克絲女士大概對薩岡的淒婉晚年產生了某種感受身受，壓縮成個2小時電影。她的少年得志，飆車、豪賭、兩次迅捷而荒唐的婚姻、肩並肩乘作飛機的總統密特朗，還有那個年長30歲被她叫做「親愛的先生」的薩特……，都匆匆一瞥。電影中的薩岡彷彿是倒著活的。喧鬧過後，身邊只有保姆和女友，後來她們也離去，留下一隻貓、一跟枴杖和三天沒有換過的上衣。去世那刻，兒子丹尼斯還是從廣播上聽到的消息。諾曼第海灘上，母親回復青春的靈魂與丹尼斯並肩而行，她面孔清晰眼神乾淨，對著徐落的太陽，寫下了18歲的遺言：「1954年，薩岡以一本淺薄小說《你好，憂愁》出道，在經歷了令人愉快而又草率的一生和一系列作品後，她的消失只是對她自己而言的一個醜聞。」

我跟情侶們坐在一起，聽到他們默不作聲，聽到他們竊竊談笑。他們曾經被薩岡小說里閃爍的海洋與隔離的叢林，動物般急速、牙籤般尖利的青春打動嗎？他們在薩岡高速飆車摔破頭骨，爬起來蠻不在乎時，感受到她對於急速的熱愛嗎？——「只有速度才能讓血液遠離心臟，流進身體末端，流到指甲，流到腳踝，流到眼皮，沖走盤旋在身上的宿命與疲憊。」他們是否又會對薩岡關於愛情的斷言感到心悸——「就像生病，或者醉酒。我只能夠醉上三年或者四年，不能夠再長，更不可能永遠。」

就像個嚇人的教育片：任性總要付出代價，不是誰想一生輕率就一生輕率的，文藝青年們，在晚年淒婉，與漫長的克己復禮壓抑無望自我閹割之間，你們選一樣吧。

然後我又看到一個奇怪的女人，她就像薩岡曾經的自我描述一樣,「孩子氣又一團糟」。她獨自坐在過道上的臺階上，盯著螢幕默默流淚。她沒有像薩岡那樣在18歲打定主意，去過一種下流、醜惡的生活，她在28歲才緩過味來打點人生。某一刻，她就像一個絕妙的尋找作者的小說人物，她的一生都將跌宕、精彩、不幸，是那些寫小說的終其一生都在等待的人物；在另一刻，她彷彿如此懦弱平庸，不值得一提，就像一群螞蟻中想像自己是背著頭大象的那隻。小說家們始終都沒有找到她，是因為她的結局連她自己都想像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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