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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同谋者/

7.1 / 13,471人    115分鐘 | USA:98分鐘

導演: 陳可辛
編劇: 林愛華
演員: 甄子丹 金城武 湯唯 王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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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贊

2011-06-19 18:29:17

寫在陳可辛《武俠》上映之前


其實跟《武俠》沒什麼關係。就是想說一下香港電影。說一下陳可辛。
再怎麼懷舊,再怎麼不捨,那個通常意義上的「香港電影」也不會再回來了。這是一定的。
香港電影的極盛期,大致始於邵氏和嘉禾的內戰。最終,邵氏的大片場制度不敵嘉禾的衛星公司模式與獨立製片制度,以致苦心經營多年的電影王國落得個被迫停產,黯然收場的結局。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從表面上看起來,邵氏的敗落,是好萊塢大片場制度解體的投影,是所謂新模式戰勝舊模式的必然結果。實際上,以嘉禾為代表的借鑑好萊塢的所謂「新」模式,與大致同時期的好萊塢製片模式的變革,形似而神不似,其實質有著相當大的不同。史匹柏的《大白鯊》被認為是一部劃時代的電影,它標誌著電影工業理念的根本性變化,由它開始,電影的營銷策劃(也就是以市場為目標的各種計算)被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這種工業理念的指引下,好萊塢電影自此走向更細密、更精確、更森嚴。但嘉禾(同時期香港電影的代表性廠牌還有新藝城、德寶等等)的方式卻並非如此。就電影工業的製作水平來說,它們比起被它們打敗的邵氏未必有質的提升,真正起作用的,是伴隨著衛星公司、獨立製片模式的廣泛推行而被極大釋放的創作自由度。我們最為熟悉的香港電影的面目,正是在這種「小快靈」的製作模式和極大的創作自由度相結合的基礎上產生出來的。
換句話說,同樣是改革,好萊塢與香港其實走的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方向。前者在大量成與敗案例的經驗總結下,變得越來越規則化,藝術與工業的結合變得越來越得心應手,也越來越猶如儀器般精準。「類型」在這個時候開始被賦予了新的含義,它從原本的電影標籤、電影製作者與觀眾之間的一種簡單契約進化成為各種商業計算的座標和參照值,「類型」給電影提供了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以供其自我定位、自我規範、自我改良,複製、膨脹、嫁接、繁衍……最後算無遺策,全球通吃。而香港電影則不然。它立足本土,以草根氣和雜糅的風格來作為自家特色。它從來不看重(或者也是不屑於)類型。它的核心是趣味,觀眾進場看的也是「呀!勁!」,而並不太在意看的是槍戰是功夫還是喜劇(而且多數情況下一部電影裡也是各色皆有)。說香港電影盡皆過火,盡皆癲狂,既是讚美它的生命力,同時點出的也是它的短處:即缺乏一種成熟的、自我約束的規範和體系。
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全盛期的香港電影,就像是用百米賽跑的方式對抗美國的馬拉松,雖然一時風頭出盡,但盈不可久,等勁道過去了,一定輸。
終於到了90年代。香港電影自身創造力下降是一個原因。但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好萊塢電影的影響力終於發展到可以同化本土以外市場的地步了。以香港為例,表面上香港觀眾是被雷霆萬鈞的美國大片所征服,暗地裡卻是,在好萊塢電影的引領下,香港市場悄然而快速地近美國化,它實際經歷的是被好萊塢發達的類型片理念重新分類、整合的過程。香港的觀眾先本土創作者一步接受了這個體系。這對於香港延續了近二十年的電影製作模式來說,無異於釜底抽薪。而這才是90年代中後期,香港電影大潰敗的真正內因。在那場大潰敗里,港片最負盛名的幾大廠牌幾乎全軍覆沒。那些被港片迷們津津樂道的名字,就他們的電影工業理念和對電影市場把握能力的角度上說(而不是電影創作力),從那個時候起,其實就已經被全數淘汰。
也不是沒有過自救。只要拿90年代後期開始的港片同全盛期的作品相比較,很明顯就可以看出氣質上的不同。這種不同當然會有各方面的原因,但其中之一,卻正是來自於被動的「類型片的自覺」。這種「自覺」是痛苦而殘酷的。自我約束從來就和港片最核心的品格背道而馳,畫虎不成反類犬,弄得元氣盡失是一種痛苦;而類型化之後不得不以好萊塢電影為參照物,從而在別人巨大的陰影下亦步亦趨,顧影自憐,乃至再次迷失方向則是另一種。
正是在這種大環境下,UFO和銀河這兩個新電影公司的出現,可能比我們想到的還要有意義。他們財力有限,資源有限,頭上有好萊塢電影的重壓,面對的則是與上個二十年完全不同的,越發被一體化的電影市場。他們如何參與競爭,如何揚長避短,找準市場的缺口和自身的定位,並建立起自己的品牌,是更應該為今天的電影人關注、借鑑和總結的經驗,而不是已經被淘汰的嘉禾和新藝城。
這裡只說陳可辛。



陳可辛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可能正在於他並不是一個導演。是的,不是「並不僅僅是一個導演」。從91年第一部《雙城故事》到現在,他導演過的每一部電影都始終保持著極高水準;但他監製過的電影數目是他導演過的兩倍;更重要的,相比較徐克、杜琪峯這樣再身兼多職也改變不了他們身上創作者的痕跡的人,陳可辛的電影形像要模糊得多。他更像是一個難以被準確定位的電影操盤手。
陳可辛很理性。很清醒。我曾經在一篇訪談里看到他講,說電影可以理想主義,情懷可以理想主義,但做電影不能理想主義;又說導演可以貪心,但不能任性,就算你要表達的理想再重要,你也沒有權利要求電影損失它的商品性來遷就你的理想。一般的人不會這麼說。他這樣說的時候,他是在若干種身份、若干種立場之間折衷和跳躍。在他這裡,電影不止是被拍、被製作,也不止是成片以後的發行、宣傳、賣片……它不止是藝術,也不止是商品……這個概念還要大得多。我時常懷疑,如果他不用做導演就可以得到像今天這樣的江湖地位,他還會不會做導演?我懷疑是不會的。比起一般電影人所擁有的表達慾望來,可能陳可辛更在意的,是一個成功的導演的身份,能幫他做成很多很多事。大事。
這可能是很多人不喜歡陳可辛電影的原因吧。他的電影有很強的中年感,很講計算,很講邏輯,太克制,不夠灑脫和快意。藝術家的電影,不應該是這樣的吧。
所以陳可辛不是藝術家。所以他成功了。
他找到的模式是,讓「類型」和「作者」共生。
是啊,類型已經讓好萊塢做到盡了(即使未盡,那也是人家的未盡,不是你的),市場也已經讓它的類型引領著,給同化掉了。你要生存,就一定要紮根在類型里,要不然你連活下來的機會都沒有。但如果只有類型,你拼不過好萊塢。
一定要類型得有個性。一定要借類型,講人家沒有講過的東西。這才是你活下來的方法。
但這也不新鮮。對好萊塢的反抗不止是香港片獨有的。有好萊塢的地方就會有反好萊塢。隨便說兩個。蒂姆•波頓是不是「類型」和「作者」共生?奈特•沙馬蘭或者也可以算?說近的,杜琪峯是一個,當然,徐克也是。
但陳可辛和他們有一個很大的區別。
你看銀河的電影,你看電影工作室的電影——你一定會覺得,它們的核心太像了。無論演職員表上是怎麼寫的,你還是會經常搞不清楚誰才是導演。於是才經常有人問杜琪峯,《暗花》的導演是你還是游達志;問徐克,《倩女幽魂》到底該算你的作品還是程小東的?……不奇怪,因為即使他們也同時抓住「類型」和「作者」這兩端,後者卻毫無疑問要比前者重要得多,無論他們名義上擔任哪一個職務,執行者都更像是他作者意志的延伸。
但不會有人問陳可辛:《見鬼》是不是你的作品?《金雞》是不是?《餃子》呢?《門徒》呢?……
在「類型」和「作者」共生之間,陳可辛更側重的是「類型」。他不像徐克或者杜琪峯,藝術家天然地會對枷鎖採取抗爭的姿勢,他不是,他身上有很重的中庸的色彩,比如他實際上是一個很悲觀的人,但他並不很有慾望來販賣他的悲觀,他很坦然地在這枷鎖里生存,挖掘空間,他更多的是以一個操盤手的身份,為一個電影項目計算好它的商業前景,為它架構起合適的投資、演員、宣傳、發行……而在一切穩妥以後,他放手讓(他認為對的)導演去放入那剩下的「作者」的部份。
這就是區別。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同樣是「類型」和「作者」共生模式,徐克和杜琪峯主導的電影帶有極其強烈的個人烙印,因而很難被複製;但陳可辛卻可以。
這就是陳可辛為什麼很重要。尤其是,在今天內地這樣一個電影市場裡。



對於內地這個市場,陳可辛是懷著雄心壯志來的。他懂電影。他對於這個市場懷有強烈的但又是切合實際的企圖心。他有清晰的判斷力和足夠的行動力。他在意的不僅僅是項目,還有規劃。據說在他的電影藍圖裡,他準備花3年時間投資拍攝15部電影,4部過億的大投資,4、5部3000~5000萬的中等製作,再加上幾部小成本電影;他花心思的是怎麼把這些電影都做的有品質;他準備用四五年的時間調整產業結構,培育新導演……他很謹慎,內地這個市場他不是一下子就跳進來,而是先觀望了很久,直到認為自己有把握。
他沒有理由不成功。
——可他偏偏就是不成功。
無論他觀望多久,可進來了以後還是發現,這個市場跟他以為的不一樣。
分水嶺是在《投名狀》。這部商業巨片,本來應該是陳可辛「一炮定江山」的作品。結果在當年賀歲檔上,迎面遇上了馮小剛的《集結號》。後來兩個人在一次活動上相遇,當時兩部電影的票房還沒有塵埃落定,但陳可辛說,無論《投名狀》的票房是不是比《集結號》高,又或高出多少,他都輸了。他說這話,一定很不甘心。但他說的是實話。
後來是《十月圍城》。一樣是當年最有文化質感的商業大片。一樣未達預期。
陳可辛說過:「好的電影應該有很好的故事,有很好的人物和人物關係,有動人的情節,然後最好能有點深刻的思想。」這是他想做的電影。《投名狀》是,《十月圍城》也是。無論你喜不喜歡,它都是內地文化感缺失的商業大片裡的異數。而且他的模式要更寬鬆,更有彈性,能夠在相對更安全的環境下容下不同的作者面貌。如果他成功,或許他的方式真的能給內地的商業電影帶來質的提升。可惜他沒有。《投名狀》和《十月圍城》極低的回報率,讓他錯過了他走上巔峰的最好的機會。
然後是《神奇俠侶》。論製作水準,同期的《大笑江湖》和《武林外傳》均不能望其項背。但論可看性,《神奇俠侶》難看得一塌糊塗。慘敗。
再然後,就是《武俠》……
《投名狀》和《十月圍城》(如果你硬要算《建國大業》的話)都是當年毋庸置疑的最受矚目的頭號商業大片,無論成敗,都有一股捨我其誰的奪人氣勢。但說到今年,很多人會說《龍門飛甲》,會說《金陵十三釵》,會說《一代宗師》……至少《武俠》,在很多人的心目當中,它都不再是了。
無論《武俠》最終的票房如何,陳可辛在《投名狀》和《十月圍城》上沒有能得到的,這一次也不會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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