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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小柯

2011-05-29 22:26:03

神即是愛


Robert Redford的電影《大河戀》跟我猜想的完全不一樣。

這個設置在二十年代美國蒙大拿州小鎮米蘇拉的故事背景十分宏大,有白人對印第安人的種族歧視,有資本家對礦工的欺壓剝削,有成長、歸去與鄉愁,但Redford對這些「大」似乎都不在意,鏡頭的聚焦處只在生活小節上,比如父親教兄弟倆諾曼和保羅飛釣(fly fishing),兩兄弟長大後怎麼借船飛渡激流,怎麼一同出行釣魚,生活在一個夏天裡怎麼發生著一些難以察覺的細小變化。在這樣的設置下,影片幾乎是採取了一種「反高潮」的敘事手法,所有的「大事件」,比如諾曼的六年東部大學生活,比如保羅因執意報導而遭遇麻煩,保羅進入龍蛇混雜的小酒館「露露」後究竟發生了什麼等,全被若隱若現地一筆帶過;全片著以最多筆墨細節描述的則是牧師父親與諾曼和保羅一同到河中飛釣鱒魚的情景,保羅怎麼向諾曼借餌,怎麼發現了溪流石穴中的大魚,怎麼緊抓釣線任河水沖刷侵襲,怎麼才從幾乎沒頂的溪水中冒出頭來,手擎大魚笑容燦爛。這樣的「反高潮」徹底打破了觀眾的習慣期待,在總覺得該有什麼事情發生的時候偏偏一切如常,而真有什麼發生了卻只是事後的尾巴,不事渲染,嘎然而止。

為什麼要這樣安排?難道Redford,或者原著作者諾曼∙麥克林(Norman Maclean)想通過父子生活表達的是細節之美,親情之重?

顯然沒這麼簡單。最善於表現情節之外影像細節之美的阿根廷導演卡洛斯曾經說過「要傳達資訊,該去的是郵局,而非影院」。如果一部充滿細節的電影可以歸納總結為一句話,一個道理,那要嘛是作者的失職,要嘛便是觀眾的誤解。

既然如此,那就拋開給電影總結陳詞的心態,回歸《大河戀》中貫穿全片的溪中飛釣,看看牧師父親是怎麼教兩兄弟釣魚技術的吧。一是節奏,每次抬手、甩線都要連貫,四拍收放,有條不紊一氣呵成;再是角度,揮、停、投、拉、拽,釣線要舒展、回捲,在水面形成一個完美的環;三是力度,不同的飛蠅不同的鉛錘要把握不同的力氣,緊中有松,舉重若輕;四是距離,線走的遠近深淺順流逆流,是貼水平飛還是高舞迴旋,樣樣都是技術。除了勤於練習,還要一腔對山水河川的熱情,將心神融入自然,將情感交付指端。這一切做到完美,那便是藝術。

作為回憶者的諾曼親眼見證了弟弟保羅的高超飛釣技術,見證了他的成長與叛逆,也見證了他的沉淪與沉迷。是的,俊美的保羅就是人間的金色藝術品,而作為他手足血脈的諾曼,卻從未能真正理解那藝術背後的幽然暗影。

直到父親跟諾曼說:「在我們生命中,有那樣一些人,無論我們與他們有多親近,無論我們對他們有多關切,我們仍舊無能為力。可是後來,我開始明白,無論我們對他們有多麼地不了解,我們至少還可以愛他們。」

這愛,是親情,但又不只是親情。父親是米蘇拉鎮基督教長老宗教會的牧師,他的愛,看得更高、更遠。


去年春末我去舊金山灣以北一小時車程的小鎮Petaluma參觀鎮中心那些經歷了1906年舊金山大地震依然倖存下來的維多利亞式建築。Petaluma在十九世紀中葉加州淘金潮時作為農產品和原木的河運樞紐之一得以發展,如今有六萬人口,以農副加工和養雞業著稱。行程的第一站是第五街上的公理會教堂。小教堂不大,午後兩點正是懶洋洋的好時光,我想進去看看陽光沁透的彩色玻璃窗效果,推了半天側面的小門,沒開。正待轉身離開,教堂大門開了,出來位牛仔T恤戴眼鏡的瘦高個,看上去三十出頭,面容和藹,像個工作人員。他招招手,把我們讓進教堂,略微攀談幾句,發現他就是負責的神父。我們聊小鎮的歷史,扯扯老房子,鐘樓,後來不知怎的講到了信仰。他說自己常與上帝對話,我不信,揶揄他表演給我看。我是開玩笑的,但他很認真,讓我面對站好,手心向下平放在他手掌之上,閉眼,聆聽「上帝的資訊」。

我期待奇蹟出現,但當然,什麼也沒聽到。這不奇怪,奇怪的是神父完全沒被我那副「你看吧」的神情擊退,從容不減,笑容依舊。「感受遲鈍沒關係,」他那眼神分明在說:「我換個方法示範。」他問我是否喜歡散步,喜歡旅行,我點頭。他說:「那你一定看過清泉流經岩石,有陽光照耀的美麗景色了。那水流,就是上帝的聲音。」


我一直沒搞明白為什麼那位神父口中的水流便是上帝之音。《大河戀》中老邁的牧師父親最後一次主持彌撒,頭頂上方木樑上赫然鐫刻的是「神既是愛」(God is Love)。電影的結尾,年老的諾曼獨自在寬闊的河水中飛釣,Robert Redford本人的獨白緩緩響起:

「如同賽門大拿的許多釣者一樣,當夏天如同極晝一樣長時,我常等到傍晚降臨才開始飛釣。之後在山谷半明的天光中,我的靈魂與記憶、『大黑腳』河水的聲響、四拍的節奏以及期待有魚上鉤的熱望,那所有的一切全都化為一種存在。最終,一切匯聚一體,河水沖刷而過。這河曾被世上最宏大的洪水侵襲,它曾從時間底部的岩上流過。有些岩石上積存著永恆的雨滴,而岩石之下細語微存,有些言語便是它們的。我迷戀這水。」(Like many fly fishermen in western Montana where the summer days are almost Arctic in length, I often do not start fishing until the cool of the evening. Then in the Arctic half-light of the canyon, all existence fades to a being with my soul and memories and the sounds of the Big Blackfoot River and a four-count rhythm and the hope that a fish will rise. Eventually, all things merge into one, and a river runs through it. The river was cut by the world's great flood and runs over rocks from the basement of time. On some of those rocks are timeless raindrops. Under the rocks are the words, and some of the words are theirs. I am haunted by waters.)

這一段獨白,是《大河戀》的作者諾曼∙麥克林自傳式的故事收尾發自心聲的慨嘆。羅傑∙埃伯特(Rodger Ebert)在影評的結尾說麥克林神父有關理解與愛的話語是人生在不可抗命運面前所表現出的果敢、剛強、優雅與坦承,而電影的最佳成就便是充滿情感的傳達出了這一觀念。但我卻不這樣認為。我不覺得神父的話便是故事或電影的終結,在平實、純粹、溫柔卻又剛強這些過去的品質中還蘊含了一些更為隱秘的真理,在河水洗刷出的那些人性最美好的閃光中還透露出另一層迷戀與喜悅的光輝。我想那才是為什麼諾曼終生迷戀河川飛釣,為什麼河水在他的眼中流過永恆,將歷史、親情、過去、未來、痛、惑、愛全部融為一體,剝離出我們人類唯一可堅守的信仰。

於是,我也終於第一次,終於懂得了時間的水流挾裹的是什麼樣的真相,為什麼上帝存在於水流、清風、雲朵、雨滴之中,為什麼愛,超越理解之上的信與愛,才是人唯一可選擇的向神之路。愛表面金色的藝術之光,也愛背後幽暗的無理、自私和傷口。從時間的起始到宇宙的消亡,如果人類需要神,那神就存在,神即是愛。

God is 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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