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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uisalei

2011-05-02 21:29:46

貼一篇導師寫的影評:電影對詩歌的解讀——在美國看實驗電影《嚎叫》by張和龍


    《嚎叫》(Howl)是美國「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金斯堡(Allen Ginsberg)的詩歌代表作,也是美國導演愛潑斯坦(Rob Epstein)和弗雷德曼(Jeffrey Friedman)據此拍攝的同名實驗電影。該影片2010年初發行,9月底在全美各大影院公開放映,10月6日晚,耶魯大學惠特尼人文中心小禮堂免費播放,英文系主任沃納(Michael Warner)等三位教授現場點評。原以為一部實驗電影,想必曲高和寡不會有很多觀眾,於是提前半個小時趕到,但現場的氛圍實在讓人大感意外。平時超市、商店、餐廳等公共場所內的顧客都稀稀拉拉,此刻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久違了的「排隊長龍」。猶如國內當年領取託福報名表時的「盛況」,同樣年齡的耶魯學子們提前多時趕來,或三五成群竊竊私語,或一書在手席地而坐。人叢中也有頭髮花白的老者虔誠而安靜地等待著,長長的隊伍已經從華爾街的人行道拐到另一條馬路坦普街上,「長龍」緩慢蠕動著,而焦急的心情彷彿置身於世博會場館前的漫長等待中。及至電影正式放映時,仍有大批師生滯留在影院入口。因為安全問題,管理員拒絕了筆者加座或站立觀賞的請求。最後在工作人員的耐心勸說下,未能入場的觀眾只能悻悻然離去。

    錯失良機,自然懊悔不迭,但內心仍然克制不住對電影《嚎叫》的強烈興趣和好奇。第二日即10月7日(也是金斯堡在舊金山第六畫廊公開朗誦《嚎叫》55週年紀念日),我隻身前往紐哈芬小城的包鐵院線自費觀看,實地感受一下美國的電影文化。我提前一刻鐘到達影院,空蕩蕩的大廳裡只有我一人。電影開始播放時,才又陸續來了另外五位觀眾。稀落的景像與昨日的「叫座」形成巨大的反差。看來,所謂的「盛況」只是特殊環境中的特殊現象而已,個中原因應該有三:一是免費,二是有現場點評,三是電影在合適的地點遇到了合適的觀眾。仔細比較美國包鐵院線正在上映的10部片子,《嚎叫》的觀眾人數和影院評級一直墊底。而美國同期票房冠亞軍則是高投資、大製作、講述財富故事的《社交網路》(The Social Network)和《華爾街:金錢永不眠》(Wall Street:Money Never Sleeps)。同期上映的根據當代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小說改編的電影《千萬別丟下我》(Never Let Me Go)因為探討複製人的內心世界與倫理問題,在院線的排行榜上比《嚎叫》略微靠前。2010年初,《嚎叫》曾作為聖丹斯電影節的開幕影片放映,反響並不強烈。後來參加柏林電影節,雖然它讓部份專業人士津津樂道,但影視界的評價仍有褒有貶。

    《嚎叫》沒有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的故事,也沒有驚心動魄或驚險刺激的場面,其主要內容有:一、年輕的金斯堡在一台老式的打字機上創作《嚎叫》;二、金斯堡在舊金山的六號畫廊向一批追隨者朗誦《嚎叫》;三、金斯堡在一間溫馨的房間內接受未曾「露臉」的記者的採訪;四、《嚎叫》出版商費林蓋蒂(Lawrence Ferlinghetti)因涉嫌傳播淫穢出版物接受法庭的審判。影片打破情節的連續性與畫面的單一性,採用多條線索和多個敘事形式,時空的斷裂與跳躍性極大。它所使用的電影手法也很有特點,如多個場景快速切換拼貼,不同事件剪輯並置,黑白與彩色膠片交叉穿行,不時插入大量或寫實或抽象的動畫等。如果對金斯堡及其創作背景缺乏一定的了解,觀看這樣一部實驗電影實在是一種煎熬。正因為與流行的好萊塢大片截然不同,這部影片自然將習慣於好萊塢模式的普通觀眾拒之門外。

    影片的主角是著名演員詹姆斯·弗蘭科(詹姆士 Franco)扮演的金斯堡,但嚴格地來說又不是金斯堡,更不是費林蓋蒂或凱魯亞克或金斯堡的同性戀伴侶。在創作、朗誦、訪談、審判中不斷重複或呈現的詩句,以及對詩歌的解讀、評價、「審判」,幾乎成了整部電影的中心和焦點。如果說《嚎叫》是一部實驗電影,那麼其實驗性不僅在於其反傳統的電影形式與技巧,而且也在於其巧妙地使一首長詩成為特殊的「主角」。影片用攝影機的鏡頭和多種電影手法對美國當代史詩《嚎叫》進行了實驗性的影像再現。可以說,《嚎叫》既是詩人金斯堡的人物傳記片,也是一部富有特色的「詩歌電影」。英美電影界以著名詩人為素材拍攝的影片已經有很多,如以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為題材的影片《萬魔匯聚》(Pandaemonium,2000),反映當代詩人普拉斯(Sylvia Plath)和泰特·休斯(Ted Hughes)愛情故事的電影《西爾維婭》(Sylvia, 2003),還有國人耳熟能詳的奧斯卡獲獎影片《莎翁情史》(Shakespeare in Love, 1998)等。然而,以一首具體的詩歌為主要素材而拍攝的影片卻難得一見。就題材而言,《嚎叫》所面對的挑戰顯然是前所未有的,其先鋒實驗性也由此可見一斑。

    對文學名著進行改編,在影視界是普遍現象。影視對文學的改編是一個複雜的增刪取捨的藝術過程,實際上代表了一種獨特的批評視角,是編劇和導演對原著的一種形象化、圖像化的闡釋,是一種特殊的文學批評形式。上世紀80年代,英國學者辛亞德(Neil Sinyard)曾經指出:「如同最優秀的文學批評一樣,影視改編可以讓原著更加澄明。」因此,電影《嚎叫》不僅是對50年代美國「披頭士」文化的形象反映,而且也是從電影的角度對長詩《嚎叫》所展開的另類解讀,是一次電影化或膠片化的文學批評嘗試。正如美國批評家斯坦利·費什(Stanley Fish)在《紐約時報》上的影評所言:「文學批評進了電影!」作為對長詩《嚎叫》的批評解讀,電影《嚎叫》不是單向度的,而是多角度的、開放式的。在多層次、多結構的電影敘事中,隱藏著多元化的文學批評模式,如傳記批評模式、精神分析模式、讀者反映批評模式等等。在詩人缺席的法庭審判中,控辯律師、多名專家證人以及法官都成了《嚎叫》一詩的角度不同或立場相反的闡釋者。「淫穢案」的審理最終變成了探討詩歌價值與文學批評的「專題研討會」(seminar)。

    《嚎叫》是一部「詩歌電影」,也是一部別具一格的「詩歌批評電影」,是關於詩歌闡釋與文學批評的後現代戲仿(parody)。在戲仿的過程中,影片將金斯堡長詩的不同解讀途徑呈現在觀眾面前。費什對此有詳細的歸納:一、主題性解讀(詩歌「連根拔除遊手好閒的人」);二、政治性解讀(「對二戰後世界的絕望反應」);三、意識形態解讀(「反抗資本主義的墮落」);四、形式主義解讀(「詩歌沒有形式」,詩歌「所選擇的詞語表達了作者的意圖」);五、價值論解讀(「它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會促成同類經典的產生」);六、互文性解讀(《嚎叫》與惠特曼《草葉集》之間的關係)。在這些解讀之外,還有費什沒有提到的、本片所獨有的「漫畫式」解讀。影片不時插入的畫外音對詩歌的大段朗誦,在音樂聲中被配以快速變換的超現實的動漫畫圖片。這一頗為獨特的表現形式有點類似電視節目中的「配樂配畫詩朗誦」。如果說各種角度的解讀客觀反映了55年來批評界與知識界對此詩的總體理解與評價,那麼「配樂配畫詩朗誦」則代表了編導們對詩歌的別出心裁的「視聽化」解讀。它與電影中所呈現的各種角度的闡釋構成了一曲複雜的「批評交響樂」。

    此外,影片中值得深入探討的還有詩歌闡釋的法學途徑。作為西方後現代法律運動的分支,「法律與文學」提供了文學批評的法律視角。國內外活躍在此領域的學者大多是法律學者,他們的研究主要側重於法學層面的探討,文學作品只是借雞下蛋或借酒澆愁的手段,或是探究法學問題的生動素材。例如,美國著名法學家波斯納(Richard Posner)在《法律與文學》(Law and Literature)一書中對《威尼斯商人》的探討,完全著眼於法庭審判過程中的技術細節與法理問題,嚴格地來說,是不能作為對《威尼斯商人》的一種批評解讀。同樣,中國學者朱蘇力的《法律與文學》探討了大量中國戲劇經典,但根底上的法學主旨決定了此書仍然是法學研究,相關文學作品只不過是探究法學問題的歷史文獻而已。影片《嚎叫》中的審判與當時英國轟動一時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誨淫案」一樣,都涉及到法律對文學的管制問題。也許在法學家的眼裡,審判的過程與細節可以成為反思法學問題或完善法律條款的切入口;但是從文藝研究的角度來看,其中則隱含著對文學作品進行法律評價的重要內涵。例如,控辯律師對涉嫌「淫穢」的陳詞或辯論,被演繹成了從正反兩個維度對詩歌所進行的美學闡釋。影片結尾,法官對案件的無罪宣判演說,更是基於法學視角對《嚎叫》一詩所作出的特殊批評:「此詩雖然有粗鄙與下流的語言,但這是詩歌描寫所必不可少的!」這是法官對詩歌價值的肯定,也是法律向文學的致敬。

    作為中國觀眾,「在美國看《嚎叫》」自然也包含了一種跨文化的解讀視角。長期以來,金斯堡在國內學界「名聲」不佳。早年的正統觀點將金斯堡、凱魯亞克等作家稱作「垮掉的一代」(來自對「Beat Generation」一詞的翻譯),並痛斥為「美國資產階級道德淪亡、腐化墮落最集中、最無恥的表現」。陸建德先生後來又極為風趣地稱之為「鄙德派」(「鄙德」在音、義上巧妙地對應「beat」一詞)。幾年前故世的文楚安先生曾對「beat」一詞進行深入的考察與分析,認為將「Beat Generation」翻譯成「垮掉的一代」並不貼切,因為「beat」一詞的含義極為豐富而寬廣,因此強烈建議用中性的「BG一代」加以取代。但十幾年來,學界對此並不「買帳」。「垮掉的一代」似乎早已「深人人心」,長詩《嚎叫》也因為涉及同性戀、粗言穢語、吸毒、性亂等內容,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末才被翻譯成中文。由於文化語境的不同,詩中的「誨淫」內容在中譯本中都作了較大的改動或變通處理。時至今日,觀看美國編導們對這部長詩的重新「解讀」,不難發現,其中所表達的則是某種「深人人心」的西方理念,即「言論自由是生命自由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份」(法官的判詞)。原詩中的粗言穢語,包括涉及性與性器的字眼,在「言論自由」的招牌下大行其道,被演員弗蘭科充滿激情、毫無遮掩地朗誦出來。隨著時代的發展,國人對外來文化也能持越來越包容的態度,但觀看這樣一部影片仍然會帶來觀賞與審美的挑戰,也會引發我們對中西文化與倫理差異的深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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