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見笑》：主題之輕盈 語言之饕餮

記得張藝謀在宣傳《三槍》的時候，對於片中角色名字「張三」「李四」，老謀子說，儘量簡化，為的就是避免人們「對號入座」。在《黃金甲》被很多人解讀出政治寓意之後，又有之前《英雄》對強權政治的理解招致的批判，作為國師他雖然沒有呼風喚雨，但為了一場極致奢華的開幕式也可驅雲散雨，急於擺脫政治賦予的光環，張藝謀才選擇了《三槍》，而今看來，張藝謀在喜劇方面的才華的確捉襟見肘，《三槍》彷彿在告訴人們當年的《有話好好說》真的至少有一半是姜文的才思，但仍能看出張藝謀急於擺脫宏大而尋求輕盈的迫切心態。

然而第五代摒棄賴以立足揚名的歷史反思和批判是何等不容易，長久以來很多導演在拍電影的時候主題先行或者概念當先，就像中國式教育中對文學所謂「中心思想」的高度強調，幾年前韓寒和陳丹青在芒果台的一個對話節目中對新中國供奉的幾個所謂文學大師進行了否定，韓寒說，文學首先要有文采，先有了文采再說別的，在廣告界久負盛名的烏爾善對電影有這樣的看法：什麼是電影，故事不是電影，思想不是電影，有電影語言才能稱為電影。

作為一部電影長片處女作，《刀見笑》玩的就是電影語言。

看《刀見笑》，好比初中的時候被教育推薦了浩如煙海的思想崇高精神偉大的古今中外名著的時候，突然從一本泛黃的殘本《倚天屠龍記》中冊中看到了「六大門派圍攻光明頂」一段一樣，你就忍不住驚呼：我靠，這才是好看的書，名著啊思想啊神馬的於我如浮雲。其實，如果本著閱讀的快樂，本著體驗文字的美好、樂趣和想像力，很多名著如馬爾克斯、辛格、卡爾維諾的書也能帶來快感，就像總喊著「來勁」的姜文對費里尼、伯格曼依然熱衷，或者吳宇森對特呂弗的《朱爾與吉姆》嚮往不已，這裡與躲避崇高或者解構無關，有個共同的東西大家都不會討厭，那就是：好看。

《刀見笑》的結構並不復雜，用佛教用語貪、嗔、痴引領三段故事，再用雞、蛇、豬三個動物符號來對應，具體象徵意味見仁見智見山見水，但必須是你在享受了本片瘋狂的影像風格影院開燈散場了之後的事兒了，在現場，你眼睛還忙不過來呢。

讓人眼花繚亂的是鏡頭語言，影片鏡頭剪得碎而不亂，反而是在掰開了揉碎了轉過去倒過來地在強化一種觀感，烏爾善拍廣告出身，非常喜歡也非常善於用波普的方式來玩鏡頭，所以兩個人的對決和對話要只玩玩正反打就太沒勁了，而一場廚房中的戲也非得仰拍俯拍近中遠景加特寫才夠過癮。何止於此，烏爾善把他對香港功夫片和漫畫的那點愛好和情懷也都發揮了出來，黑白漫畫、做舊的老電影剪輯片段，連交通事故場景模擬鏡頭都能用上來，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影片中的故事或許你並沒有那麼意外，而這種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鏡頭，讓整個觀影過程一直處於不斷升級的亢奮狀態中。

雖然說到底，這是一部武俠片，那段邵氏老電影鏡頭的剪輯（烏爾善自己也在部落格上公佈過），不僅僅是烏爾善對香港電影的情懷和致敬，更像是在響應波德維爾對香港電影的論調：盡皆過火無不癲狂，香港電影的這個無所不能的精神，本來就是對電影本來並沒有成規的一種註釋，而來自內蒙的烏爾善，用一種香港電影發揚光大的武俠類型，將這種突破藩籬的精神無所不用其極。廚師學藝一段是典型的武俠式復仇路線，三段式的結構中也屬這一段最為豐滿有趣，但影片本身從武俠出發又不拘泥於武俠，就像動作指導雖然是熊欣欣這樣的大牌，但有這樣極致癲狂的鏡頭語言，有如此強大的鏡頭和剪輯，武術導演什麼的都是一種工種了。

這種接近瘋狂的電影精神，也擴大了電影形式的可能，那就是無所謂明規則潛規則，把好玩的有趣的東西經過自己的加工揉到電影裡，那就叫一個好看，前文提過的漫畫、老片什麼的就是如此，而對於傳統相聲段子《報菜名》的使用很讓人捧腹，這個台詞來自片中龜丞相一般的俏江南老闆，他平日裡更是將民間各種歇後語運用到了極致，其實，不管是那些傳統的相聲段子還是歇後語，並不是原創，很多人都聽說過，但電影用在這裡，依然讓人覺得好玩甚至不失新鮮，當很多國內山寨喜劇恨不能把網路流行語當台詞使的時候，《刀見笑》的這種方式不啻於對創意匱乏又拿著肉麻當有趣的很多電影人的一記響亮的耳光。

《刀見笑》並不完美，完美不是一個處女作的職責，就像成熟不是一個處女的職責一樣，將自己風格狂妄地盡情展現出來，其實就夠了。烏爾善和很多廣告出身的導演一樣，對瘋狂的鏡頭和瘋狂的剪輯有著非常瘋狂的迷戀，所以在人物塑造和敘事節奏上都有著本能的忽視，本片我看了兩遍，依然對結尾無法滿意，雖然有老闆娘的誇張台詞來掩飾，依然有點蹩腳，這也跟三段故事的取捨和對人物的樹立方面的不足有關，這都是瘋狂的代價。烏爾善也和很多廣告出身的導演又不一樣，就是時時刻刻想著這是一部電影，而不是一段攝影，而且能看出他對電影的瘋狂熱愛。

當10年前姜文就在《鬼子來了》裡面就對「第五代」揶揄了一把，而今擺脫不了代際劃分的很多新老導演依然講思想講政治卻講不出電影的語言，當無厘頭已經成了國內山寨喜劇來掩飾自己寒磣齷齪粗鄙的創意的遮羞布，當國內電影所謂幽默很大程度要嘛是網路流行語要嘛是京痞式的調侃，中國電影對新鮮血液如久旱盼甘霖，一個寧浩是遠遠不夠的。

春雷啊號角啊新紀元啊新篇章啊神馬的都太俗套了，我只興奮於今後中國將又有一個導演，會用有趣的有想像力的電影語言，來讓我享受電影本身的快樂。